厩户
嗯……虽然风格中还能看出些影子,不过果然理念已经大相径庭了。
丰聪耳 厩户盯着眼前这幢人间之里中最大的纯木建筑,欣赏着它有着低矮阶梯的台基、排列整齐的梁柱、高低二层的房檐,还有朴素方正的门窗,伸着扶栏的外廊。忆起自己督造法隆寺时的情景,那做工精细的一砖一瓦所堆砌而成的华贵庄严,如今却无法亲眼再见。两旁的樱树无精打采,光秃秃的枝干四叉八开。
逝去的东西无法再次重现。厩户明白这点,却也不禁为此叹息。
“圣德殿下,这是我们雾雨家祖传下来的小店,您若是喜欢,可以常来坐,可赠与您这……”谦卑而充满气魄的中年男声将厩户从遥想中带回,这间屋子,雾雨道具屋的男主人正对着自己颔首低眉,她赶忙将他扶正。
“是神子殿下!说话注意点,人类。”站在身后的物部布都严厉地指正。
“都说了别这样。”对自己过于尽忠,也是厩户拿物部 布都最没辙的一点。若是在属于自己的飞鸟时代还差不多,可现今就显得未免太受束缚了,“雾雨家主,您别这么说,在下并未起任何索取之心。”
原本为了了解异变的真实情况而到妖怪之山走了一趟,虽说正如那个妖怪贤者所预料的那般被守卫拦了下来,却也不是毫无收获,至少知道有人顶替了自己的工作——从守卫们的嘀咕中了解到了在自己之前那位来自红魔馆的女仆小姐硬闯了进去。归程途中,厩户本是抱着欣赏的态度才在这属于人间之里的最大建筑前短暂驻足,只不过由于布都例行提醒了将厩户当成新住民前来接客的老板“这位是神子丰聪耳殿下”,才成了现在这种令人尴尬万分的情况。
“感谢殿下厚德!”这回厩户没有阻拦。想到埋没了千年的时光自己仍受尊重,她也选择尊重别人心里的意愿。
即使她对这种能将人心分隔开来的过分敬称已不抱好感。
“真希望有人能称呼在下名字呢,至少喊丰聪耳吧?”看着店主眼中的难为和犹豫,厩户只得在心中空叹一口,“算了,估计一时半会改不了吧?”
“可是,神子殿下……”
“都说没事啦,你总是这么固执可交不到朋友哟!”这已经是厩户所能对自己忠诚的部下,也是自己最亲近的两位友人之一所能做的最大限度的责怪。为了堵住反驳,她又找了一个感兴趣的话题转向店主,“雾雨家主,关于令千金的问题,可以谈一下吗?”
“呃……殿下,如果您执意要听,可否到小店中一坐,待我招待些许客人再谈呢?您看,这毕竟是家事……”不安地捋着上唇横成一线的暗金色短须,一只手朝着道具店摊出邀请的手势,店主脸上挂着歉笑。
“知道了。”虽说拒绝可以让店主免于谈论他并不想提及的话题,然而厩户知道这同时也会让他心怀愧疚,再加上对打倒布都的魔理沙这个少女感兴趣也是事实。
“神……”
“来吧布都,别耽误了人家的生意!”反正这位忠实的友人一定会跟上来,把她扔在后面总比停下来等待一大堆说教要好得多——这样想着,厩户先跟在店家的后头跨过了门槛——不出所料,布都很快赶了上来,还在嘴角下藏了一丝可爱的不快。
约有二百来余叠的广厅里布局规整,硬红木地板被打磨擦洗得鲜亮,油棕的木板墙上挂着书字壁画,朴素的榆木楼梯连接着二层的回廊,靠在厅堂的一角,色调与整个房间浑然一体。
两步宽的柜台就摆在靠近内墙的正中,漆以醒目的深红,一中年女子正聚精会神地提笔书写;两旁分别隔道展示着各式各样的大型家具,规格、价位以及库存与否都标注于立在一旁的牌子上,几个仅有标识牌的空位表明了曾经摆在那的东西找到了主人;围绕着整个广厅的还有数个高长的货架,五层高矮相间的面板上陈列着符合它们大小的日常用品。
似乎是刚过午时的关系,店内的人流量并不是很多,或许现在并不是需求季,但依然有几名顾客于家具与货架之间穿行打量,等待着店家的介绍与推荐。目的明确的人则直接从货架上拿走物品便到柜台付账。
“缺什么都可以在人间之里的雾雨道具屋买到。”——去上白泽那里学习有关幻想乡的知识时,厩户便从她口中得到了这么一个推荐。照慧音所说,这里所有的商品无一例外都是手工制作。
“请殿下到二楼稍待,我马上便好,茶水稍后也会送到。”家主朝二层柜台正上方的房间示意,再鞠一躬后便回去招呼那些仍守在原地的客人。
“家主大可不必着急。”
沿着足以三人并行的台阶向上,布都拉开轻闭的竹门,被称为榻榻米的草垫铺满了整个房间。将鞋子脱在门外,二人便在桌边的草席上盘腿静坐。
这是个简洁得令人舒适的房间,至少本该如此。外界阴暗的光线影响了两扇圆窗的采光,使得简洁乍看之间成了单调。除了一张矮桌,房间内还能称得上家具的,便是安置在平摊被褥旁的一个方形储物架,也就和厩户坐下来一般高,其上摆满了很多栩栩如生的小玩意:拇指大小一般的鱼,刀工却精确至每一张鳞片;连绒羽都精细入微的雀鸟;身着蕾丝流裙的轻盈妖精,每根发丝似乎都能随风飘舞。
“神子殿下,我帮您拿过来。”布都说罢便侧出身子,向着柜子伸出手掌。
“算了,家主还没同意呢!”厩户急忙拦下。
“您可是……”
“‘神子殿下’是吧?算了吧,在这我就和一般人没什么两样,不过凭着这股灵力稍微好那么点点罢了。”我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布都的眉尖几乎都要撞在一起,厩户还以为又要听一道长篇大论:身为皇太子的气质,身为政治家的觉悟,身为仙人的责任等等……可沉气等了一会,将手收回的友人也只是长舒一口气,又闭眼恢复平时严肃的表情。
眼见布都已经打消了说教的念头,厩户总算安下了心。两人一言不发的这段时间,厩户的思绪又回到了自己依然身为皇太子,身为政客,却不为仙人的年代。利用与被利用,欺骗与被欺骗,无论如何冠冕堂皇的词语都改变不了这种为政的事实,哪怕是在知道了自己的政绩仍被后人赞颂之后。那个时候,我们两人有这样交心过吗?
不经意间向窗外的一瞥,阴冷的光线又将她重新放在了妖怪贤者的面前。
“不知来这里这么些日子你有没有适应幻想乡的生活,听说你经常去慧音那里学习,很好。”即便是在暗无天日的神灵庙内,也不见她有把伞收起来的意思,那双妖媚的眼睛于伞影下显得尤为冷锐,“很感谢你们对符卡规则的遵守,在公平的对决中你们展现了强大的实力,希望在这场异变之中你们也能同样遵守规则为幻想乡而战。”
“异变?又有新住客吗?”
“不,是我们要赶出去的东西。”
接下来得到的关于异变的介绍可以说是极尽简化之能,厩户自然听出了妖怪贤者话语中的不确定性,但细节方面的了解却寥寥无几,唯一确定的是那个风见
幽香的攻击完全不守规则。然而比起这个,令她印象最深的,还是八云紫对那个问题的回答——
“为何不以牙还牙?”
“这里是幻想乡,不是是非之地。至少……已经不是了。”
“已经不是了……”厩户听见自己将原话念叨出来,犹如木桩般静坐的布都立刻有了反应。
“什么?”
“不,没什么。”
“实在不好意思,大人,殿下,久等了。”
家主双手托者茶盘,站在门前对着分坐两旁的二人分別鞠躬,除去身为家主不经流露的沧桑和那身隔着宽袖便服都能察觉的健硕肌肉,简直跟个熟练的家仆无二。还在店外时厩户便发现,这个男人虽然对自己是毕恭毕敬,却没有以前那些下仆们周身散发的奴性。无论是鞠躬还是道歉,他的双眼中只有荣幸和尊敬,再无其它。
“因正值午憩,员工皆休,家妻又要看店算账,招待不周还请多多包涵。”将茶沏好后,家主坐在二人中间,又将精巧的红木茶杯递上,“恕雾雨冒昧,殿下为何对那个不孝女感兴趣?难道她做了什么冒犯之事?”
不孝女。厩户轻啜一口,舌尖于上下来回舔舐,茶味柔和清香,在腔内久留犹新。实属上品。
“家主请别误会,令千金与在下实为好友,只因惊叹她那高强的技艺心生好奇,别无他意。”对上男人不安的目光,厩户解释道。同时余光瞥见了友人双眼轻闭,满不在乎的神情。
“野丫头罢了,殿下实在过誉。”雾雨店主入神地盯着自己杯中的茶水,似乎里面倒映着不是他的双眼,而是他的回忆,“如果她能继承家业,现在技艺应该比我更强吧。”
专注于手中模板的金发少女。厩户试图去想象这个场景,但无论如何都无法与那个乘着扫帚上下穿梭,从手中迸射出耀眼光流的魔法使重合起来。“在下也这么认为……令千金一直带着的那个东西是什么?”
“殿下指的可是那个破扫把?”
“不,不是,是那个跟手掌差不多大的东西。”
“噢~那是随小店一同传下来的魔器,八卦炉。”家主骄傲地说着,注意力似乎完全从女儿的叛逆上转移了开,“据说是二代家主为了追赶三神器而制作的道具,从中能够射出媲美天辉的光芒,山川海岳都得为之开道。”
在厩户看来,现在这间屋子里最具光芒的便是家主棕黄的炯炯双瞳。然而这光芒却很快黯淡下去。
“可惜家主也没能完全掌控它力量,最后这炉子便当做驱邪避祸的八卦镜给供了起来。接下来的几任家主也少有能让它发挥力量的人存在。”
“那令千金……”
“哎,那个野丫头也是托了野的功劳啊。”家主说着又给布都以及自己面前的空杯满上茶水,“其实我并不反对那丫头学习魔法,但因此而不顾家业……虽说史上的确没有过女性家主的先例,但只要制造的技艺高超,从她开始也不无可能,可家妻总是顺着她,我也只好拜托森近帮忙照看了。”
森近霖之助,魔法之森入口处一家道具屋的老板,但那个规模比起这边差得不是一点半点。没想到他也曾是这里的员工呢。“听说魔理沙小姐现在森林开了一间魔法店,生意还不错的样子?”
“魔理沙?是吗,她改名叫魔理沙了吗?森近那家伙居然提也不提……是啊……她能独立出去已经再好不过了,呵,小孩不都是这样的吗,总喜欢往外面跑。”
“魔理沙小姐另有本名的吗?”厩户早先就觉着这个名字有些奇怪,没曾想还真另有其名。
“星鹤,这才是不孝女的真名。”家主略带哀伤的视线擦过厩户,停在了那个储物柜上,确切说是停在了上面那些精巧多样的小玩意上,“她很小的时候我就自己动手做玩具给她,但她看起来都不怎么喜欢……”
厩户按捺住自己想了解魔理沙出走缘由的冲动。
“这些全部是家主亲自做的吗?”
“嗯,还有风行器,但这也是她钻研魔法的起因吧。哎,到头来还是我这个做父亲的让她离开了这个家族。”
“风行器?”这个词厩户还是第一次听说。虽然从复活到现在第一次听的词并不在少数。
“啊!是我光顾着自己了,请殿下恕罪!”家主的双眼在这瞬间又恢复了精神,“那只是我的一个想法,让一般人也能乘风飞行的想法。于是我自己设计了图纸,并照着它制作了一个飞行装置。”
“成功了?”
“嗯。”比起对八卦炉的热情,对于这个自主发明家主倒是格外的冷淡。可即便如此,听到这里,厩户完全有理由认为雾雨家的人拥有全然超越皇家工匠的技巧。
“但是,在阿鹤使用的时候却由于材料问题出了事故,结果人是没有大碍,风行器却在湖边撞了个稀烂。”家主叹了口气,“从那以后,她对我制作的东西便再无兴趣,反倒总缠着家妻带她去湖边看妖精。向往飞行的她对乡内的其他居民并不陌生,知道那并非故事里的谎话,于是便开始钻研魔法。可当时她才六岁,能做什么呢?我尽全力阻止,甚至是关她的禁闭,可她还是一次次地逃出去,像个飞贼似的,怎么都能拿到钥匙。没想到还导致了她的离家出走,顺便偷走了那个八卦炉……
“既然无法阻止,做家长的我只好从旁协助。我让森近找到她并提供住所,还让他解说关于魔法的技巧、使用八卦炉的方法,包括那丫头在魔法森林的修行也有森近的暗中帮忙,对于身为半妖的他不是什么难事。呵,可具体情况也只有森近才清楚了吧,她那以后都没回来看过我们一次……不仅连小女现在的名字,就像同殿下您的关系,我这个做生身父亲的都从不知道。”
“哪里哪里,在下也是最近才结识了魔理沙小姐。”那种程度的魔力居然是一个小女孩凭借毅力练成的吗……果然不一般呢。饮尽杯中最后一口,厩户站起身来,“打扰了,感谢家主有心陪在下聊这些话。”
在厩户心中这敬佩的波澜下,此时泛起了几许自嘲的涟漪。身为皇室嫡系的自己,到底有多少事是真正靠着自己的力量所完成的呢?厩户甚至不敢去想没有布都,没有那些忠心的臣子们陪在身边的生活。
布都这时睁开眼睛,默默看着起身的二人,好似刚刚从浅眠中苏醒。还好你一直在我身旁。
接过店主送至门口的道别,俩人走到店外。铅灰覆盖的天空依然让人无从分辨早中傍晚,从人间之里朝已被封禁的妖怪之山望去,虽被雾之湖所撩起的薄雾遮掩,那里也依然处在平常的安定之中,完全没有境界妖怪所说的紧急可以预见。还是说,暴风起前浪必定呢?
“!”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震颤着耳膜。然而厩户很快发觉了其中的不同。不对,不是预感,是真的震动!
犹如千百人众于远方高声擂鼓,沉闷的震动连绵不绝。它们通过脚下的黄土街道,扯动全身的每一丝肌肉后传到鼓膜上。厩户相信,数秒之前这种细微的震感只有自己和身旁的布都能够感觉到,然而现在……
“地震?”
“发生什么了!?”
“怎么了?妈妈?”
“不要动啊,小奈。”
还在街上活跃的人全都停止了自己刚才的动作,继而就连屋内的人也开窗出门确认情况。显然这毫无帮助。震动变得越来越明显,砂砾的跳动增幅成大地的摇晃,沉闷的鼓声也骤然成了震天的轰鸣。
“快躲开!”眼见房屋的摇晃愈来愈烈,厩户对着呆站在原处的居民大声催喝。大约是被这当头棒喝般的一声所惊醒,他们立刻连跑带跳躲到了街道当中,眼中的担忧变作恐惧。
在这摄人心魄的响动之中,厩户身前的民居和它所依凭的大地一齐塌陷、崩裂。木屑飞散,泥烟卷起,将刚才房屋所在的地方完全遮蔽,仅有巨大的裂缝和较大的残骸依稀显露出漆黑的轮廓。震动戛然而止,除了木头断裂的噼啪声和土块滚落的咔嗒声,一切重归于静。
细微的声响窸窸窣窣从黑影中传来,庞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魔力如涌泉般从裂口中井喷而出,让厩户不由自主地退了两步。心底不好的预感渐渐溢出,她抽出佩剑,眼角瞥到布都也摆出迎敌的架势。
“一般人都给我退下!”友人回头命令道。也不知是出自对危险还是对布都本人的畏惧,行人十分配合地迅速朝更远的地方跑开。
但未知的攻击却来得更加迅猛。
数根植物的触须翻腾搅动着撕开尘雾的笼盖,疯狂地向着四面八方扑去,这些身披病态灰绿的魔爪伸向了每一个正在奔逃的人类。
“妈妈!”
“呃啊啊啊!救命!啊啊啊!救命!”
“布都!”斩掉朝自己突来的两根异物,厩户深知自己已然错过了救人的时机——人类的速度跟这些藤蔓比起来就像猎豹和脱兔的生死赛跑,更别说仙术的施放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她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的友人。
“来不及了……神子殿下!”然而,站在烧焦的残渣上,只有友人一脸的不甘。火焰仍沿着藤蔓朝尽头燃烧,可分成几股的嗜血尖牙离还在恐惧中逃离的猎物们却仅剩数米,厩户突然感到将被刺穿的会是自己一般,心痛不已。怎么会!
毫无预兆地,一阵狂风卷携着泥土与木屑扫过面颊,厩户惊诧之余闭紧了被刺痛的双眼。但那本该看到的绝望场景却无法从她眼前挥开,双耳为即将听到的绝叫而紧缩。
然而首先被身体所接收的信息却不是两者,而是澄澈的灵力。还有那带着玩笑口气的催促。
“别呆着了啊我的仙人,快把这些人带去安全的地方!还有那些没事的也带上!”
将残留的细尘以眨眼的方式忽略,厩户朝声音传来空中看去,鸦天狗那嘴角露齿的笑容正挂在脸上。她又依次扫视了刚才求救呼声传来的位置,被截成数段的绿块和肮脏的汁液散落一地,瘫坐在原地的男人有的为脱险舒气,有的转而关心妻儿,有的还在瑟瑟发抖;女人则在安慰哭泣的孩子,也有的独自哭泣。
不过更多的还是被吓得失神的人。
“原来是射命丸文阁下,多谢救命之恩!”收剑入鞘,厩户给了布都一个手势,友人立刻向着遭难的人们跑去,“可只是我们两个人的话……”
“哈,我已经通知过白莲她们,会有支援的。你们把人带到寺里就行!”鸦天狗说完便振翅转身,若不是厩户叫住估计已经没影了,“还有什么能够效劳的?”
“那个封印……”
“啊,如你所见。”
撂下简短而沉重的回答,射命丸文又带着她那一阵飒风离开了现场,眼睛所能捕捉到的只有被卷起的树叶四散飘落的轨迹。回过头,则是友人左右跑动的忙碌身影,屋里屋外的人一个个聚集起来,每张脸上都挂着惴惴不安的神情。
“神子殿下,这边的人都在这里了。”走到人群之前,厩户一一对上受惊的双眼,直到就近的人类全部聚集到面前。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们是神社派来的人吗?”人群之中传来声音,随即引发一片赞同的应和。
“你们……!”
“是,我们是神社派来帮助大家的。”
“神子殿下!”
伸手示意布都噤声,直到友人无奈地别过脸去,厩户才安心继续自己在心里组织好的发言。
“灵梦小姐让我们将大家带到寺庙去暂避,等异变解决后便会着手重建的问题,请放心,在寺庙里我们会保护大家的安全。”
“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回家呢?现在已经接近春耕时节,如果赶不上的话……”
“我们会尽快解决,还请相信神社。”希望如此。至少当时由于自己的复活而引发的那场异变,博丽巫女一行只用了一天时间便解决了。
“那边不是妖怪的寺庙吗?进去不会有危险吗?”
“妖怪们也是善良的信徒,这点请大家放心。”
问答暂且告一段落,随之而来的是一片细碎嘈杂的讨论,不绝于耳。可厩户并没有这么多时间来等待。那个花妖估计也没有。站在一旁的友人也因不耐烦而抿紧了嘴唇。
“请乡亲们相信这位小姐说的话吧!”
没等厩户出面请求,熟悉的男性嗓音便镇住了一切讨论。雾雨店主从那显眼的身体人群中走出,站到她的身旁,点头致意。“这些年来各路神怪所引起的怪事并不算少,可神社从来没让乡亲们失望过不是?我雾雨相信这次也会一样!”
雾雨家的影响力在人间之里非同凡响——这不仅仅是从上白泽慧音那获得的信息,也确实在当下展现出了它的可靠性——男人的话音刚落,原本毛躁的氛围立马稳定了不少。
“十分感谢,家主。”不过现在厩户只能进行简短的道谢,“布都,用磐舟载大家过去吧。”
“可那是……!”
“没时间了!”
“咕……我知道了。”不情愿依然没有从友人的脸上消去,可她还是伸出二指置于唇前,念起咒文:
“以风为帆,以雨为桨,天之磐舟哟,向天飞升吧!”
随着手臂抬起,道道金光自村民聚集的脚下泛起,浮现出巨大磐舟的轮廓。在众人惊叹的唏嘘中,它自地底缓缓升起,周身包裹光芒,将二十余人轻松托举至半空之上。碧玉船身由上而下,自逐渐消散的光芒中露出,晶莹宛若出水明月,变幻多端的风水浮雕从弧形底板纹满两侧,似乎整个船便是由它们所撑起。
震动再次传来,这次虽不在脚下,却更让厩户揪心。
那是两个路口外的另一段街道,上白泽私塾所在的地方。狂乱的魔藤肆无忌惮地破坏着周围的建筑,利若刀尖的藤蔓每一次朝下的冲击都揪住她的心脏,孩子们阵阵恐惧的惊叫传入耳中。
她看不下去了。
“你们先走!”
“神子殿下!”
如果慧音出于某些原因不在,命莲寺的众人赶到之前,能够帮上忙的毫无疑问只有自己——厩户这么想着。
可才踏出一步,只见那些刺下的藤条突然重新抬起,太阳般金红的烈焰覆满全身。在晃动挣扎无果后,它们纷纷俯首屈身,宛若条条巨蟒盯紧同一猎物,随时可能发动突袭。那个蓬莱人?可只有这点火势的话……
火焰的迅猛却远超她的想象。
一秒前还只是附着状态的火舌陡然狂暴,化作冲天而上的红莲之柱,瞬间将还未发动的攻势犁得灰飞烟灭。火舌飘散,那原本异物所在的位置,仅剩几只火鸟于空中悠然盘旋,燃烧殆尽,建筑则未伤分毫。厉害。
正松着气,剧烈的晃动却再次席卷而来,并且更甚于前——差点让厩户以为连那沉如板岩的灰色天空都要随之崩裂。只是比起沉寂一如千年以前的上天,率先裂开的果然还是脚下脆弱的土地:那是比私塾更为远处,接近人间之里中心的街道。厩户只看到几乎整条街道的房屋在尘激土扬间塌陷。取而代之的,巨硕的藤条拔地而起,就像凭空竖起一座无梯无层的墨绿巨塔。
毫无疑问,这东西只需轻轻一扫,顷刻间便可将整个人间之里荡成废墟。好在它的主人不像是有这个想法,它最终也只是静静矗立在那里。
“神子大人,这……到底是……”
“异变。”面对不知何时从船上下来的友人那不拢嘴的惊诧,厩户无法找到更好的词语解释。更重要的是现在也并非解释的时机“快,带乡亲们离开这里!”
没有听到赞同或反对,回应她的,是身前土层崩裂的响动和身后方舟上传来的惊叫。藤条有如暗绿的涌泉,自狭长的裂口中不断喷出,铺满地面,穿破墙壁,爬上屋顶,在眼前散成一张巨大的罗网。
一个可怕的想法出现在厩户脑中。难道是在玩弄我们吗?
“躲开!道教徒!”
声音定是来自十分高远的空中——她倒是听得清楚,可除了厩户自己,四周无人反应,就连同为仙人的布都也不例外——对于没有超常听觉的人来说这句话的音量甚至不及蚊蝇振翅。
透过绿网向上望去,果然,铅灰弥漫之下赫然一个明亮闪烁的光点,旁边似乎还有一缕显眼的樱色。可还没等厩户看清,闪光却骤然增强。光芒在伸展藤网上炸开,分散成万千电流沿着藤蔓乱窜,剧烈的抽搐使它们挺得笔直,随后瘫软,厩户赶忙在倒下的藤蔓砸到自己前拉着布都向后跃去,落在方舟上退避的人群当中。
这无疑是个扫清障碍的绝佳机会——厩户这么想着,开始让体内的仙气流动,打开灵感,感受着从不洁的空气中传来的灵力,并将它们汇聚……
然后她看到了第二个大小超常的物体。
震响如雷贯耳,猛击而下的云团将前方的藤条一根不漏地压得稀烂。确切来说,是感觉上压得稀烂:粉色云彩所组成的拳头过于庞大,以至于根本无法看见那些不断浮动的手指下到底压了多大的面积,就像是凭空砸下一堵坚固的城墙,甚至让人无法相信这东西的本质居然是空中的浮云。若不是厩户及时把积聚到半的灵力用作防护,即使在磐舟灵障的保护下不会被抛落,也早就被拳地相冲所激起的强风掀得人仰船翻,而不仅仅只是身后几声受惊的尖叫了。
“虽说是异教徒,但圣人还是圣人,至少在保护人这方面挺可靠的。”
头戴蓝色过肩头巾的少女盛着小片云朵飘至眼前。不能说陌生,但要说认识也不尽然,事实上厩户对她的了解仅限于名字和口音,而这些也不过是几面之缘所积攒下来的基本印象而已。
“你……”
“一轮小姐过誉,在下只是做了该做的。”花了好些力气才将布都的手按在原处,厩户勉强让笑容尽可能的显得自然些。这时她另一个得以复活(虽说不够完整)的友人也从空中来到身旁,微笑看着三人。
“这符合教义倒是真的。”云居 一轮淡淡笑道,随后转过身去,“老爹,辛苦了哦,咱们送村民们去寺里吧!”
少女的语气变得温和,同之前判若两人,然而那堵云墙却一动不动。一轮似乎认为它没听到,于是又喊了一遍,可被称为“老爹”的云块仍杵在那里,毫无动静。
此时厩户却有截然不同的看法——本来还以为自己会胸闷是周围阴沉的空气所致,直到察觉这种感觉是源源不断地从外界被带入体内,其来源恰好是拦在前方的云墙。不妙。她正要伸手勾住一轮,磐舟突然的一个加速冲散了少女脚下的云片,将她撞倒在甲板上后即刻抬升,乘客们也都由于重心不稳东倒西歪。成人大小的云拳擦过侧舷,柔长的躯体拉成长条,在船尾不远处又迅速折回,再次掠过避开的船身,融回本体。
“你干什么!?”一轮翻身爬起,不顾被村民踩掉的头巾,推开身前的布都跑到船头。厩户正打算将她拦住,少女却主动停在了边缘。她轻轻靠了过去,以同样的视角向下俯视,立刻明白了其中缘由:
“老爹”沉默的身体就像掉入了墨池,不纯的黑色正迅速地从下往上蔓延,散发出的灵力也与那些异化的藤蔓愈加相似。这让厩户得出了令她不寒而栗的结论。这些东西……拥有和附身相近的能力吗?
“怎么了老爹?快过来啊!”一轮语气变得焦虑,同时往回退步。可没想到的是她居然连招呼都不打就从这离地面近五丈高的地方向外跳了出去。顾不得把身体撞在船板上的疼痛,厩户全力拽住了其中一只穿着灰色棉袜的小腿,死角洞开的布裙让少女就这么像根漏斗般倒吊在半空。厩户听见这时身后的乡民也有人聚拢过来打算帮忙,但都被布都的音量轰了回去。
“神子殿下!”
“放手!老爹就在下面,它会接住我的!”一轮不停抖动双腿想要挣脱,这又使她伸手推回裙摆的动作变得更加困难,那因羞怒而染红双颊的模样让厩户觉得十分可爱,“没听到吗?快放手啊!难道圣人竟然是此等粗鲁的人吗?”
“一轮小姐,在下无意冒犯……”在本人不清楚状况的前提下她当然不会松手,哪怕这会让对方很不好过,“呃,如果你不喜欢在下可以把脸转开,只是……快闪开!”
已经不仅仅能感应到从接近完全黑化的云团那里传出的污秽灵力,眼睛也能直接捕捉到那蓬松躯体如沸水般的剧烈颤动。庆幸的是,自己这句因紧迫而喊出来的话语似乎也刺激到了仍在反抗的少女——最终从云团分离出来的数支黑刃突袭下进行回避的,不仅是船体,还有一轮——她反射性的前体上曲让她得以以失去两撮漂亮的蓝发为代价保住了脖子。
“到寺里去,赶快!”
爆发式的加速招来狂风,越过漆黑云墙的同时却也把一轮往后甩起,因背部摔在坚硬的侧板上发出惨叫,顿时增大的拉力也让厩户险些脱手。然而那个远在天边的花妖似乎还是看透所有的行动般,总能先一步让其它藤蔓拦住通往命莲寺的道路,几次绕道使得原本就不甚宽广的乡里竟变得难以离开。眼见地面越来越远,可船体飘忽不定的行进轨迹和后方紧随而来的如喷泉般的黑潮表明了当前仍无法逃离前后包夹的险境。能够吸引到对大部分一般人的威胁,厩户倒是没有什么怨言,哪怕这不能令身处险境的紧张有丝毫的好转。可问题就在于此时将安危系于磐舟上的人并不止是自己。
突然间,厩户感觉船头开始向下倾斜,人间之里的街道再次扑面而来。飞速前行之中,她又突然感受到来自友人屠自古身上的灵力和被电击烧毁藤蔓的焦味。强行突破吗?这样一来……
视线越过一轮像飘带般被风托起的身躯,磐舟后方漆黑的利刃密若骤雨、猛如沙暴、纤似长绳,穷追不舍,差点追上的黑云以弧线落在飞速退去的地面上,屋顶上,甚至是其它作乱的藤蔓上,将它们击穿后又接着重新飞起;速度更快的碎片则要么被布都熟练的操控所闪掉,要么星龙弓所射出的光矢击散后再次重组。
而那些没有拦下来的部分,好一点的则有惊无险地从厩户眼前擦过,但也有的则化作身后村民撕心裂肺的哀嚎。可恶,腾不出手!好在刚才突破的似乎已是最后一层阻碍,目的地近在迟尺,黑暗紧逼之下,磐舟做着最后的俯冲。
“快停下!老爹!停下!!!!!!!!!!!!!!!!!!!!!!!!!!!!!!!!!!!!!”
于是磐舟突兀地停住了。
手上传来的拉力再次骤增,这回厩户实在抓不住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轮就这么飞过船头——落入另一个人怀中。那人身后则是命莲寺入口。
黑潮汹涌尾随而至,箭光与及时在船尾展开的电障在其面前犹若风中残烛,舟上已然无可避免地乱作一团。
“在这净土面前,散却吧!邪物!”
光芒。厩户所能看到的只有温暖明亮的虹光,在这圣洁的光芒中似乎一切都能得到净化。只是漆黑之物除了不再前进之外再无变化,扭曲的五官在聚集的云上重新显现,却不到初见时那可靠的威严。
“老爹!回话啊!你怎么了!?”从圣白莲的怀中挣脱出来,一轮跑到光与暗的交界,泪水溢出的声线令人同情。可回应她的只有怪异的咆哮与疯狂的冲撞。几经尝试过后,黑云似乎认识到于此对峙毫无意义,便拖着身体扬长而去,最终化作云圈绕于那高耸的藤塔之尖。
“布都小姐,请你先把乡亲们送进去吧,村纱在西厢房那边,顺便找她帮忙包扎受伤的人。”白莲将船放开,厩户跳了下来,这时她才发现直到刚才整个磐舟仅仅是被这个人只手所擎,“啊,是神子小姐,可否借用你一点时间呢,我也许想要知道八云所说的异变到底是怎么回事,特别是云山的问题。”
“其实在下也所知甚少……不过的确有那么点在意的地方,不,或者说是猜想,可以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