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章节)
00
这是一个很多人知道的传说,说世界上有一位在人间游历的魔女。
有的人说,魔女与人类是不同的,她有着尖尖的和精灵一样的耳朵,有着血红色的双眸,有着银色的头发,穿着黑色的袍子。
有的人说,魔女擅长用魔法掩饰自己,变成和常人无异的样貌,只有在月圆之夜伪装才会消散,才会露出原本的相貌来。
还有人说,魔女原本是人类,但是她用有着长长指甲的手杀了很多很多的人,受到了诅咒,才成为了魔女。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对于魔女有着很多很多种,或是道听途说、或是添油加醋、又或是为了吓唬夜啼的小孩而编出的恐怖故事,其中每种说法都各有千秋甚至有的时候还相互冲突。
但是不管其他任何的叙述,所有讲述有关魔女的故事的人都会对某种说法完全认同。
这种说法不知起于何时,又或者来自何处。
且当它是起源于某个人的描述吧。
估计在很久以前,那个人是如此说:
魔女,拥有着极为特殊的力量。
这力量啊,能够让她在月光明亮的夜晚——
滞空行走。
01
村子边上的森林深处是一片禁地。
高高耸立的树木和无限向外延伸的树冠,让枝叶和枝叶相互重叠,阳光几乎无法穿透这层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屏障,于是行走在树木块状根部的少年总是忧心忡忡的瞪大了双眼,周围的幽暗虽然使得整片区域变得比外面要凉快很多,但是也让少年不得不很小心的看着四处。
越朝着森林的深处走去,光线就越是暗,有的时候偶尔有阳光洒下来的时候,他都很小心的站在那光斑里很久,好像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一样。然后站的头顶的头发都隐隐发烫了,才继续往森林深处走去。
少年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了。
如果可以选择,他大概一次都不会来,但是治疗母亲的病需要某种草药,而这种草药只有在森林深处找得到,所以少年只能如此冒险。
起初还有蝉鸣和鸟叫,不过走了很久之后,四周里连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偶尔有什么跳动着从他的脚边经过,似乎是小蛇或是什么,让他的脚踝变得冰凉,甚至让少年的小腿都软了一下。
黑暗中好像有无数双眼睛瞪着他,这感觉让他十分的不适,甚至隐隐约约的背脊发凉。
有的时候会有什么巨大的动物与他相隔着一排树的距离擦肩而过,喉咙里发出巨大的呜咽声,视线曾经好奇的扫向少年,那眼睛如同巨大的火炬一样发着光亮,但是随即就移开了。
少年胆战心惊的在那里走着,好像从原来所熟悉的世界走向了另外一个自己完全无法理解的空间,那黑暗的森林如同一条幽邃的通道,而少年在那通道里前行。森林里的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在森林里行走不能带火烛,对一切都小心谨慎对待的少年自然遵循着这样的法则。
他从背篓里挑出了一个灯笼,不过那灯笼里装的不是蜡烛,而是萤火虫。
挑起的灯笼里,无数的萤火虫的尾部发出了绿色接近淡黄色的光亮来。
他仔细的在周围长草的地方搜寻,按照心中的图谱寻找着最相似的草药。
他已经来过很多次了,这也是他所打算的最后一次来,所以这一次他找的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认真。
然后在寻找中,少年逐渐的远离了自己所熟悉的区域,甚至无意中已经跨过了村民们封锁的木珊栏,逐渐的走入森林的深处。
在少年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方了。
在整片森林里,他完全无法分辨出方向,甚至连光也只有手上挑着的荧光,但是那荧光是如此之弱啊,只能够照亮周围的场景,即使他努力的将灯笼挑的稍稍远一些,却也照不清回去的道路。
太阳缓缓落下了,原本还能够看到的星星点点的光亮都逐渐泯灭,少年在丛林中狂奔着,他发了疯似得想要从这片巨大森林构成的牢笼中脱离出去,他想起自己尚卧病在床的母亲,觉得自己必须从这片森林里出去,然后走回村里。
由于步履蹒跚,他被脚下延伸出去的树根绊倒,摔在了地上,灯笼被散落在地上的碎石和断裂下来的树枝拉开了一条极大的口子,所有的萤火虫都四散着从灯笼里逃了出去,无数的荧光就像星光一样在树林里散开,好像少年被扯破的不是灯笼,而是一片星海。
少年被眼前的美景感动的同时,也难以掩藏自己内心的绝望。
唯一照明用的工具也已经毁坏。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恐惧着黑暗的本能让他停止了脚步,躲在了树的后面瑟瑟发抖。
他所能做的唯一选择就是将身子蜷缩在了树旁,努力让自己好好的藏起来不被什么经过此地的猛兽发现。他自己也清楚这样的动作不过是徒劳,森林对于一切外来者都十分的敏感,当然,也包括森林里的住民,那些蛇,虫子和虎豹。
就在少年抵抗不住饥饿和疲惫,要沉沉睡去的时候,远处的森林传来一片呼啸声,这声音如同一匹狼的吼叫,袭来的狂风压倒树叶,无数棵苍天大树开始颤抖,少年觉得他脚下的土地也开始松动战栗。那远处的东西离他越来越近,他只能抱紧了树干。
但是连高大的树都为那不知何处前来的什么而弯下。
少年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要将自己从树干上扯走,于是闭紧了双眼不让异物吹进自己的眸子里,他感觉自己的头发已经被吹乱,甚至原本放在一边的背篓也不知道被吹到了什么地方,但是少年随即感受到了眼前强烈的光。
那种光是如此温暖,这让他没有忍住而微微张开了眼去看,看见了那由白色的光构成的,在森林中疾驰的轨道。
隐隐约约的,少年从光中看到一只巨兽驮着一位少女以任何以速度闻名于世的动物都要退避的速度,从那道白色的光亮里跃过,留下的只有巨兽的咆哮和少女爽朗而动听的笑声。
少年不知道自己遇上了什么,在自己迷迷糊糊跨越过村里人建起的栅栏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开始变得超出了他所能够理解的界限,包括那风和巨兽和少女。
02
少年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周围的一切仿佛没有变化,但是不知从何处传来了隐约的光亮。
那是尚未合上的树冠,那一线的光亮似乎从森林的一端贯穿到了另外的一端,于是并非完全黑暗的世界里就有了那一线的生机。
但是为什么树冠没有像往常一样合起呢?
少年看见了那两旁树的树干上尚留有被强风吹过的痕迹,和树干上被蹬了一下以后留下的巨大兽爪。然后他想起昨晚发生的一切,少年走近了树干,用手轻轻的触碰那在树干上留下的粗糙印记,那是三条巨大的长痕,拖曳的长度使这一部分的树皮微微卷起,这样的巨爪,却并没有直接将树木拦腰折断,动作如此轻巧。
昨晚的一切并不是梦境。
少年确认了这一点。
但是他并没有因为那白光而感受到恐惧,如果是任何一个村民,大概会沿着那线光亮,从少女离开的反方向逃走,但是很快就将重新闭合的树冠会再一次将阳光遮蔽,所以那些过往的时间里那些村民再也没有回来,此处也被列为禁地。
但是少年咬了咬牙,决定试着,从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做出的决定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是觉得,这样子双手空空的回去,似乎与死无异。
树冠在一点一点以肉眼无法分辨的速度缓慢合拢,但是并不是永远合不拢,所以少年赶忙向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跑去,在这一刻他心中有种奇妙的感动,甚至让他忘记考虑所有。是否能够在树冠合拢之前到达?那轨道的末端又是何处?他所要找的是什么?又或者,他想找的东西在哪里?
所有的问题都被抛之脑后,头发散乱的少年脑中真的只剩下了一片的空白,两旁的树在阳光和少年的视线中被不断往后抛去,他以从未想象过的轻灵姿态穿过所有意图将他束缚住的阻碍,那些横穿过的树枝,复杂交接的根叶,小腿高的杂草,又或者偶尔可见的动物尸骸。他跳跃着,穿行着,在树丛中可以看见他闪烁的身影,他抛却了一切,也遗忘了疲倦,然后发出笑声,向着前方不断的奔跑。
属于现实的那部分,痛苦、忧虑和折磨,在这一瞬间从少年的大脑中隐去了身形,留下的空间被压抑过度的疯狂和快乐所占据。即使是这样没有任何烦恼的,只为了奔跑本身而进行的奔跑,在少年的记忆里,上一次也是在很久以前了。
但是最终,那些暂时被抛在了身后的一切都又重新追赶上了他,缠绕着他的脚踝,让他的步履变得缓慢,呼吸也变得沉重而迟钝。
卧病在床的母亲、难闻的药的气味和没有灯光的昏暗房间接连的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他落下了泪水,为自己曾一度抛却这一切而享受空白的快乐而羞愧,即使那只是那么短的一小段时光。
他的脚步还在麻木的向前,但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何处。
眼泪从他的眼眶中落下,并不是因为自责,而是因为在这还尚存一线阳光的道路上,他却失去了应该前往的方向。他既无法舍弃此刻的温暖与光明,又无勇气进入幽暗的森林中去。可他所寻找的一切都要在让他受尽苦难和折磨的地方寻找啊,那出于母亲的爱和承担所有的责任令他对于自己愿意行走在的道路上感到深刻的痛苦。
就在他因空空如也甚至开始泛起灼烧感的胃和强烈的冲突而精神恍惚的时候,他的脚步已经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他回过神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上了一条由圆形的石板粗略拼接的小道,那小道就像是突兀出现的,又或者悄然出现而使少年完全没有办法意识到。
他迷茫的向前走,在为自己是否闯入了他人的花园而担惊受怕。
他转过身去,身后的树丛终于在此刻合拢了树冠,于是来时的道路都因此显得模糊不清。
直到此刻他终于知道自己达到了自己先前想要达到的地方,眼前的空地像是突然在森林中开辟出的空间,地上生长出来的并非是巨树,而是鲜花和绿草,石头的小道一直延伸到了篱笆拐角的另一边。
至于篱笆的里面——
这是一座有些奇怪的房子,有着少年从未见过的紫色瓦片的房顶,用天蓝色的涂料漆成的墙壁(隐约还可以看见墙壁上画着一朵一朵白色的云朵),篱笆围起的花圃里矗立着一个奇怪的红色信筒和趴在台阶上晒着太阳的黑色小猫。
然后,正对着少年的门打开了。
走出门来的,是一个拿着碟子的少女,碟子里装着牛奶和猫粮。
他和她都吓了一跳,少年跌倒在了地上,受尽折磨的鞋子终于崩掉了底。
少女则因为手的颤抖而差点将碟子跌落,不过有几滴牛奶还是难免的从碟子里流下,早就张开口伸着脖子的黑猫很满足的将落下的牛奶吞入腹里。
这是第二次,却是正面的第一次,
少年真真切切的见到了,那个,有着无数传说的魔女。
03
当然,起初的时候少年并不知道那是魔女,少年甚至对他从小听到大的诸多故事中的主人公都没有一个清晰的认识,毕竟,故事和现实恍如两个世界。少年一直觉得,那些童话传说里的,终究永远存在童话和传说里,与现实存在一个活生生被撕开的裂缝。
所以当眼前的一切犹如世外仙境一般突然出现在了他眼前的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产生了幻觉。可是一切都如此真实的存在着,那蓝色墙壁的粗糙触觉,黑猫窜上房顶脚踩瓦片发出琴键般轻巧的声音,以及眼前少女的笑容和带着关心的问句。
“所以你,是为了寻找那种传说中的草药才来的吗?”
她这样说着,将新烤好的苹果派端到了少年的面前。
少年点了点头,精神变得有些倦怠起来。
在此之前,或许是因为过度饥饿的关系,觉得从来没有吃过如此美味食物的少年已经风卷残云一般吃掉了三个苹果派,并且打了个嗝,这让向来腼腆的少年颇有些不好意思的撇过了视线。
“那个……不好意思,突然跑到了这里,还……”
“没关系没关系,平时也很少有人到这里来的。”
少女微微笑着,用刀把食物分成了便于进食的好几块。
她用魔法掩藏起了真实的相貌,魔女拥有很多不可思议的力量,比如让所有人眼里看到的都不是自己原本的面貌,而是他们想要看到的样子。所以在那些描述里,她的眼睛时而是淡绿时而浅灰,她的长发时而卷曲时而顺直。这并非出于什么奇特的目的,只不过是出于少女喜欢肆无忌惮的进行一些恶作剧的顽劣本性罢了。
在少年的眼中,眼前的少女有着一头黑色卷曲的长发,双眸是淡淡的蓝色,鼻尖微微翘起,双眉细长而美好。她大概是他这辈子能够见到的最好看的人了,少年这样认真的想,却不敢多看一眼,害怕自己的注视被少女发现。
少女的房子里有着巨大的书房,那是走进去之前无法想象的巨大空间,几乎房间的每一寸都被书本和胡乱堆起来的羊皮纸所覆盖。这里的书很多用的都不是人类的语言书写,她腾跃于书架与书架的间隙,就像守护着书籍的精灵。她是那样博学多才,说出的每句话就像从诗集里采摘的句子,她能够细心的解答少年以前只在心中偶尔想过的一些问题,那些有关日月、星星、宇宙或是树木、森林与山川的所有。
她会弹奏几乎每一种乐器,那些原本由木头或者金属通过弹簧与机括组合起来的死物,在她灵巧的手腕和指尖中仿佛拥有了自己的灵魂,所有的音符和章句就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无数的旋律同时在少年的耳畔和心中奏起,这种令人快要落下泪来的震撼,在少年短短的人生中从未体会。吹奏乐器的轻灵,键盘的清脆,指弦的嗡鸣,在她的手中跃动着,跳动着,踏着属于各自的舞步却又融为一体,如此和谐。
好像在叙述哪本小说的片段,又或者颂唱着哪曲史诗的诗篇,她用生动的语言说她从前所看到的一切,不管是破败寺庙里的年迈僧侣,高处垂挂而下的瀑布美景,山里沉睡的龙的吐息,还是海湾里海盗戴着的红色头巾,公主手上的贝壳项链,孤岛巨人的独眼。
少年觉得从小接触的世界是那样狭小,他所拥有的只有自己的村落和那座森林,然后他借由少女的描述,好像看到了更加广阔的天地,那所有的一切都经由少女的口而历历在目。整个世界仿佛就此浮现在他的眼前,好像他曾经陪着眼前的少女走过了山巅,城堡和森林,陪着她经历失落,癫狂和欢乐。他几乎要着迷于少女所说的那个世界了,他在以前从未想象过在森林之外有什么,也未曾试图理解,却在这一刻产生了无限的好奇和遐想。
所以,当少女邀请他一同在这里生活的时候,少年差点就直接答应了,因为待在这里的所有都令他感受到了从未体会的快乐。所有的一切,那书本姜饼和红茶,或者黑猫花圃和邮筒,都让他的身体变得轻盈,甚至灵魂都快要离开身体。
但是心中隐隐越狱感觉到的什么却让他无法立即点头。他突然在此刻回想起了自己当初所要寻找的东西,那种草药,还生长在某个不可知的黑暗处,而他的母亲正等待着他从群山与森林中归来,昨夜他已经在森林里度过了一夜,他的母亲会因此感到担忧么,她会像以往的任何一天傍晚一样,拖着病躯为他备好晚饭然后驻在门边期待着他的归来么?
想到这里他的心开始阵阵作痛,那些让他轻浮起来的,如气泡般的梦幻和愿景,都被现实中残酷的针一一戳破,然后在那愿景中飘浮着的少年,狠狠的坠下了云端。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么愿意选择与少女一起,可是在门的另一端还有他无法放弃的很多东西,包括亲人和曾放下的重担。
所以他摇了摇头,拒绝了少女。
只是那一个刹那,他好像看到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寂寞和可惜,少女将它掩藏的极好,所以下一秒又恢复了原来那微微笑着的摸样,只是少年觉得她的笑比起之前来说,变得苦涩。
“你为什么还是要回去呢?难道在这里的一切都无法令你满意吗?”
少女这样问道,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颓丧。
少年赶紧摇了摇头,然后他如此说道。
“不,在这里与你在一起让我很快乐,但是这种快乐是如同云一样轻飘的,失去了根本,不知从何而来也不知要到哪去。人不可能不断的获取快乐而不付出,如果持续待在这里的话,我所要失去的,是我得到的快乐所无法弥补的。”
少女的眉眼微微低垂着,“所以你最终还是不愿意留下吗?”
“并非不愿意,而是不能。”
少年如此诚恳的说道。
“如果,如果我告诉你,你即使采摘到了那草药,也无法救回你的母亲,你也会毅然决然的去寻找那草药并回去吗?即使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只是徒劳?”
魔女淡蓝色的双眸里闪动着光亮,她几乎拥有永恒的时间,于是在漫长的时光里学会了很多,包括探知一个人过去的魔法与从过去中推断未来的智慧。
“那是我必须做的事情,”他在一瞬间就相信了魔女说的话,心中在觉得悲伤的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放下了一部分的重担。但是少年的决定并没有因此改变,反而更加清晰。“即使我现在将要做的所有事情都只是徒劳也好,但是最重要的本身是去做,是去承担,而并非执意追求的结果。”
他望着她淡蓝色的双眸,皱起了眉,用着急切的声音这样回复。
“可是你知道那药草在哪里吗?”
少年语塞。
颇为无奈的叹气,似乎恢复了之前活力的少女打开了窗户,从那里可以清楚的看见远处的悬崖,直到这个时候少年才知道,森林另一端的尽头是一处悬崖。
“就在那了,不过不管那悬崖,只是你自己的话,到那悬崖之下都十分的困难,别说爬上去摘草药了,不过今天晚上请在这待一夜吧,我带你去摘下它。”
今晚是月圆之夜。
少年点头,但是没有说话。
04
巨狼将少年和魔女送到了悬崖脚下。
几乎是转瞬之间,就跨越了半座森林,四足发着白色光亮的狼蹲坐在那里,闪烁着光芒的尾巴摇来摇去。它微微眯起了眼,颇为享受的感受着少女抚摸它背部的轻柔动作。少年则坐在一旁的巨石上,身体不受控制的微微发抖,大概还没有从刚刚那超出了风的速度中醒来。
险些觉得自己快要被甩下的少年脸色有些发白,胃里翻江倒海却始终吐不出来。
巨狼是森林的精灵,是整座森林意志的集合体,只要这座森林一直存在,它就能一直存在。在此刻乌云遮蔽了月光的阴暗夜里,它闪现的光芒让晃得少年有些眼花。与他不同的,魔女早就熟悉了这种超出常理的速度,甚至在少年用手紧紧抓住巨狼的银色毛发的时候,她还竖起了身子,迎着呼啸的长风肆意大笑着。
笑声如同一串银铃,不断的散落,挂在了沿途无数的树枝上。
巨狼只能在森林里活动,所以它无法用自己的脚爪和利齿攀上悬崖。
少年抬头望去,那悬崖很高,双手空空没带绳索和勾爪是上不去的。但是少女说她会将他带上去,所以他相信少女确实有什么特殊的办法,但是还是不由自主的问道:
“然后呢,我们应该怎么……”
但是他的问句在半途中就像被什么扼住,戛然而止。
乌云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散开,于是月光不加掩饰的倾泻下来,如同流水一样照亮了这森林边缘的地带。
就着月光的,少女身上的什么也消散而开,如同蜕下了的伪装或是一层虚幻的躯壳。幽蓝色的光顺着少女的长发,容颜,和身姿缓缓落下,然后在月光完全明亮起来的时分,展露出了其本来的样貌。
在月圆之夜,她伪装的魔法会失效。
于是银色的长发如同解开了束缚一般披肩落下,直至膝后。她的双眸如同缀饰着鲜血一样亮起,那是瑰丽而美好的暗红。她的头上戴着星星与月亮光芒点缀的发饰,从长发之间露出的是她尖尖的耳朵。
“你是……”
少年这样说道,声音里却并没有太过激烈的情绪。
“魔女啊,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她笑着,然后牵起了他的手。
“你看,多美啊,今晚的月色。”
——在月圆之夜,她的伪装会褪去。
——但是在月亮明朗的夜晚,她的力量可以使她滞空行走。
她的脚尖点在了地上,于是少年觉得有什么力量从她握住他的手心传来,就像温水一般从他手腕处游荡于周身。大地变得柔软而富有弹性,甚至少年所触摸到的空气里都恍有实质。她并不费力的跃动了一下,连着少年的身体也被牵扯,向着高空跳去。
受那力量操纵的,凝结的空气好像富有极大的弹性,魔女笑了,用像是跳着舞步的姿势,一步一步的向高处跃去。
周围的一切是如此静谧,随着不断转动身形的少年,眼前的场景也在不断转动着,他目不转睛的看着一切,那些变得越来越矮的树木,那些夜晚间飞行着的蝙蝠和乌鸦,巨狼抬头望向他们,少年可以轻易的看见它闪烁着温和光亮的眸子。
“这一切很美吧。”
魔女带着颇为自豪的语气如此说道。
“是的。”
少年这样应答,但是他并没有看着身前正对着他的魔女,而是看着魔女身后,他视线之内能看见的所有,那月色,岩壁和森林。
她并没有在意,只是看着少年闪烁着激动光芒的双眼,这让她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于是她哼起了一首记忆中节奏极慢的舞曲。
他们时而踏在空中,时而踏在悬崖的岩壁上,少女轻声哼唱的曲子围绕在他们身边。她的长裙随着风在空中不断的摇摆,就像一朵旋转着向上不断升起的白莲。他和她吐出的气息,在夜晚冰冷的空气里凝结为白色,连成一片。
然后他们到了悬崖的最高处,从那往下看去,森林的树叶反射着白色的月光,犹如一片白色的海,在有风吹过的时候,那些树叶接连颤抖着,于是那海也如同有了波浪。偶尔也有夜行的鸟飞到极高的地方,衬着月光,就如同贴在了巨大月亮上的剪贴画。高处的寒冷和眼前所见的美景让少年的呼吸都轻轻颤动起来,掠过整片森林的长风吹来的时候,他的身子都差点因为没有站稳而往后错了几步。
这一切的美好,都不像是现实,整座以往令他担惊受怕的森林,在此处也闪动着光辉。
“我在做梦吗?”
他低声呢喃。
“不,你没在做梦。”
少女将手上采摘下的草药递到了少年怀里,然后松了口气,坐在了悬崖边上,微微晃动着赤裸的双腿。她的手上不知在什么时候拿起了一片细长的叶子,少年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叶子,那并不是从少年所知的任何一种树上能够生长出来的叶子。
魔女将它贴在了下唇边,轻轻吹响,于是清灵而幽静的声音从那片叶子传来。
少年坐在了魔女的身边,起初他还略带些的向下望,骇人的高度让他再也不敢这样做。
他觉得,如果能够这样一直下去也不错,他闭上眼睛,感受着偶尔吹来的风拂过他的面孔和鬓角,在这个距离他能够闻到少女身上传过来的冷冷的花香,听到少女随便吹奏的,没有旋律和章句却依然动听的曲子。
但是少女最终还是停下了吹奏,风也停止了,少年张开了眼。
世界好像没有变化,但是有什么已经与刚才不同了。
“曾经,我爱上过一个画家……”
魔女微微耸了耸肩,突然开始讲述有关她的故事。
“喂,你知道爱是什么吗?”
少年仔细思考了一下,“大概吧。”
听到少年很认真但还是如同敷衍的话语,魔女还是禁不住的轻声笑了出来。直到这个时候少年才意识到身边的人确实非同一般的喜欢笑,但是这次的笑显得那样的苍白,最终慢慢的因为无力而停了下来。
“爱啊,对我来说,就像是心中住了一只猫(说到这里少年突然想起那只喜欢趴在台阶上晒太阳的黑猫来了),她躁动不安的想要从我的心里跑出去,一次次的用爪子在我心上磨着,每一次的爪痕都让我感受到那份酸楚和痛苦,对于我来说,这就是爱。”
少年沉默不语。
“当然了,每个人对于爱的体会都不一样,这点你或许要很久以后才会明白。”
然后她顿了顿,继续了她想要说的故事:“我很喜欢用魔法伪装起自己,这点你大概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是为了掩藏起自己的容貌而已,”说着她用手轻轻指了指自己尖尖的耳朵,“我毕竟与常人不同,所以与那个画家相遇的时候,我清楚的知道我所迷恋的是他的才能和不断涌现的热情,但是我却无法确认他所迷恋的,究竟是什么,是我虚幻的外表吗,因为他对于我的本质没有任何清楚的认识啊,所以最后我离开了他。毕竟——我原本就不应该与人相爱——”
不应该——
少年几乎在一瞬间就反应了过来,她拥有着几乎无限的生命和不老的容颜,她的人生就像宝石,经过岁月打磨的时间越是长久便越是发亮。但是人类不一样,人类所有的寿命对于她来说太过短暂,她爱上的人会逐渐苍老而死去,只留下她一个人彷徨若失的生活下去。
少年突然理解了为什么在自己拒绝她的时候她的神情如此悲伤。
他稍稍体会到了少女肩上所承载的千百年的孤独。
“可是在他最终老死之前,他画了一幅肖像画,不知通过什么方法送给了我,那是我最本来的面目,银色的长发,红色的眼睛,尖尖的耳朵。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我究竟是谁,又或者究竟拥有怎么样的容貌。他的爱让他拥有了了解我的力量,可是我还是因为自己的动摇永远的失去了他。所以爱所带给我的,只可能是无尽的遗憾和痛苦,但是我还是无法遏制自己去爱别人,因为在失去之前,爱是多么漂亮的东西。”
这样说着,她站起了身。
“走吧,该是回去的时候了,趁着太阳还没升起之前。”
这次是少年主动的握住了他的手,她回头望了他一眼,开心的笑了。
然后,她和他的身体一同向下坠去。
像是一颗从悬崖边缘坠落的白色流星。
——你叫什么名字。
吹拂过耳边的劲风让一切声音都显得如此渺小,于是少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吼道。
——行空。
魔女很认真的,这样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这世上只有她能够滞空行走。
所以只有她能叫行空。
05
少年母亲的病并没有好转,在一个冬天的晚上,还是没有抵御住那年冬天的严寒而死去。
但是好在并没有受到太大的痛苦。
自从从森林中归来之后,他时常回想起那晚的月色,但是他再也没有去森林中寻找过魔女的踪迹。
在第二年的春天,他背上了行囊开始了自己的冒险,他决心用自己的眼,去看一看那些真切存在的,魔女口中的世界。他在旅途中学会了很多种乐器,学会了很多种语言,学会了用美丽的语调诵念诗篇。他和海湾里的海盗一起向西进行没有目的的航行,他在遥远的国度见到了已经老去的戴着贝壳手链的公主。他曾经和独眼的巨人一起看着日落的场景喝着啤酒,也曾骑着黑色的龙横穿过了半个大陆。
他逐渐了解了爱和勇气的意义。
也为了心中的正义浴血战斗。
他也会画画,但是远远未能够达到一个顶级的画家所能够拥有的水准。
他试图画出魔女蜕下伪装的样子,却始终未遂。
但是他比谁都清楚,魔女是确实存在的啊!
他说:
魔女,拥有着极为特殊的力量。
这力量啊,能够让她在月光明亮的夜晚——
滞空行走。
by
乙木参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