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大概五点的时候，我离家已经不远了。走在熟悉的街道上，我怀着满心的期待等待着晚霞的降临。那一定会很美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认定到，然后死死地把目光锁定在太阳落下的那一边。
很突然地，天空中飘起了雨丝——是冬日特有那种刺骨的细雨。今天下午温度并不算太低，所以我出门的时候没穿很厚的衣服，更别提带伞了。雨有下大的趋势，而就算我小跑着回家也需要十分钟，尽管手里的这些东西不会被水腐蚀，但外面的盒子显然就都会遭殃了。我好不容易搞来的这些里面，没了盒子就没了“门面”，那怎么行呢！
于是我躲到街道旁的一处屋檐下，静静地抬头凝望天空的彼方。太阳早已不见了，在我寻找庇护的这一段时间里，天不怎么地几乎完全黑了，只剩下些许灰色中还有光明在与之对抗。我叹了口气，觉得没看到今天难得的晚霞实在是太可惜了。
雨并没有要停的意思，附近也很可惜地没有便利店的踪迹。我只能沿着马路，依靠着每家店铺前的一点点房檐向前走，尽量往家的方向靠近一点。
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了些什么。她询问了我许多同事的喜好，我也一样。但无论是我还是她，都忘掉了当时就在我们对面的人。我猜想，她大概是要给我准备什么惊喜礼物。她毕竟是很有可能这么做的，而我之前却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有些懊恼，因为一旦想到了，就必须给予回礼。要是我完全没想到，当她把那东西给我的时候，我完全可以很自然地做出一副意外的样子，说着：“抱歉啊”，“我没想到”之类的话语，搪塞过去。可我现在已经察觉到她的心意了。我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我也绝不是一个虚伪的人，在明白这一切的情况下，如果还要我假装不知道的话，她会作何感想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自己一定会因为这行径感到恶心。
“呼……”我呼了口热气，把那可悲的热量传递到到我的手上。我正思索着要给她准备什么礼物，一家店的标牌突然吸引了我的注意：“精品定制木雕（还有一堆乱七八糟的符号）”。
我还挺喜欢木工的，因为我的……外婆的父亲，还有我外婆的几个兄弟，都曾经是干这行的。我家里的一个橱子，还有几个做工精细的凳子，也都是出自他们的手笔。也许可以说，对于木工，木匠这样一类角色，我是有着天生的好感的。
于是，出于这一份亲切，以及好几次过而不如的好奇心，我推门走了进去。然后，我见到了一个专心致志，盯着手中木雕的女人。
她并没有和我打招呼，我盯着她看，端详她的神色。她的面颊因为寒冷的冬日而有些发白，鼻子上却冒出迷人的一点红晕。她太专注了，不动的神色，就好像完全没有看到我进来一样，让我微微感到有些受了冒犯。但与此同时，这也很显然地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我的好奇心总是很麻烦地这么茂盛。
我也没打算叨扰她，于是找到了个造型奇异，像是奇幻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木头板凳坐了下来。我开始检视这家店里的一切，特别是那些摆在架子上的……应该是叫木雕作品的东西。
琳琅满目的作品里，摆在最顶上的一颗“钻石”尤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当然，那也是木头做的。在扫视完他一圈之后，我发觉我似乎很卑鄙地窥视到了一个人内心埋藏的秘密。虽然形似钻石，在一些地方也做了像钻石一样的尖锐的棱角处理，但在绝大多数部位，他都是以圆弧代替了棱角，给人一种温暖柔和的感觉，像……一颗心脏。
这应当是一个纪念品，我有些地武断这么论断道。对于那个还在认真雕刻的女人来说，这里面大约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故事。
她似乎终于完成了手上那道艰难的工序，把头抬起来了，也把工作的灯光关掉了。这下，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脸。她的脸其实并不那么苍白，只是因为那白得耀眼的光芒而已。
“欢迎呀。”她一把抹掉头上的汗珠，离开自己的座位向我这边靠过来。我也站起来，看向她，以示尊敬。然后，在我们眼神交汇的那一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同时击中了我们两个。我确定了我的想法是对的；而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了我的“入侵”。
她一下子便卸下了对于我这个陌生人的防备之心，流露出了伤痛的神情，摇摇欲坠地要倒下了。我急忙去搀扶她，把她送到了她自己的座位上。坐下之后，她的嘴角便露出了浅浅的微笑，脸色看起来比我一开始觉得得还要苍白。
我是她伤感的源泉，但与此同时，也是解锁她心房的钥匙。一切的一切，取决于我应该怎么使用我自己。过了一会，她把头抬起来了，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水。我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有听见她的哭声。
“谢谢你。”她说出这三个字，词语破碎得好像快要死去。也就是她的这句话，隐约中有一种羸弱的美感，让我几乎沉沦了。我知道自己爱上她了，尽管她其实已经是个死人了。
“如果可以的话，我能定制一个圣诞树的木雕吗？上面最好有颗星星，如果能把那种带雪的感觉也刻出来就更好了。”
“你还真是任性呢……”她笑着说，依旧带有着那种凄惨的美感。
“应该能做得到的吧？钱不是大问题，只要不是太高就行了。嗯……最好在圣诞节之前完成。”
“就给我一天时间吗？”
我数了数天数，发现确实如此，今天已经是二十三号了。
“嗯，麻烦你了。”
她又笑了，而这次也是最凄苦的一次。“你不仅让我拾起悲伤的回忆，还要求我做这做那的，不妥吧？”
“我倒是不这么认为，”我轻描淡写地说着，“而且我还觉得，我这样做，反而会让你感到高兴才是。”
“哈哈哈！”她笑起来，感觉几乎有些发狂了，但其中却又暗含着难以察觉的快乐。她大概会在潜意识里觉得，这并非是我要她做的事情，而是“他”要她做的事情，而为之努力奋斗吧。
“钱什么的就不需要了。”笑罢，她重新换回一幅镇定的表情，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不过至少有一个请求，请你一定要完成。”
“你说吧。”
“明天完成之后，我会自己送到你那边去。我会把它放在你们那边的门房，或者就放在你家门口。作为这个作品以及这项服务的交换，我要求你永远不要再出现在我的面前，这笔交易怎么样？”
我心里一惊，再看向她，却看到了她毅然决然的神情。她已经下定决心要这么做了。我真替她感到可惜，可是她毕竟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因为那一点突然萌发爱意而要强行把她留在身边的话，也许真的是得不偿失的事情。况且，就连她自己都不希望我这么做呢！
“我答应你。”
“再次感谢你。”说完，她便完全恢复了。之后，她问我这礼物是要送给谁的。我告诉她那个人或许是我未来的妻子，把她惹得大笑起来。那并不是之前那张凄苦的笑容，第一次让我感觉她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女了。我还不知道她几岁，但我知道在她沉稳老成的外表之下，必然有一颗火热的少女的心。
大概是在六点，我开着玩笑说要与她告别。她看上去神情有些恍惚，在我看来便一定是不愿意让我离开了。于是我姑且再留了一会，和他她多开了一点玩笑。她笑得很开心，脸色也红润极了。
可我最终还是要离开的，如果让她愈发留恋我的话，到时候事情就会很麻烦了。于是我最终下定决心要离开，在六点十分站起了身子。她一下子变得很慌乱，睫毛不安地闪动着。“你要走了吗……”她说着，声音几乎不像是在询问，而是在确认。
“嗯。”我点点头，“那个礼物就麻烦你了。”
“好……”她小声说着，也慢慢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她把我送到店门口，紧紧地握住着我的手。她的手太温暖了，几乎不像是在冬天，让我几乎不想挣脱。
这样不行，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是就算是去让我伤害一个心都已经死去了的女人，我也不愿意。于是我拥抱了她一次，然后还亲吻了她的面颊。她看上去高兴极了，而且好像又要哭了。我没有办法安慰她，只能给她以依靠。
她在我怀里抽泣了一会，最终也放开了我。“谢谢你，谢谢。”她又向我道谢，这也让我确认了我的所作所为并非没有意义，稍微感觉有些欣慰。
“看在你这么帮我的份上，我帮你做个占卜吧？很准的哦。”脱离我的怀抱之后，她露出一个少见的俏皮的微笑，说。
我是个典型的唯物主义者，所以其实并不相信占卜，星座啊之类的东西。但有时候人的心就是会着了魔一样去相信点什么东西的，更何况这还是她的要求呢！我欣然答应了她请求，然后重新在座位上坐下，还把椅子往她的工作桌的方位靠近了一些。椅子在地面上摩擦，发出的声音有些刺耳。
“好……”她不知道从哪里拿出来一片围巾，像个真正的巫师一般把头蒙住，举起双手，眼神直指眼前的……木制“水晶球”。她真的很热爱木制品，放眼望去，除了那些必须带上点科技元素的东西，其他的多多少少都与木头有关。就连电灯的开关，都贴着木头纹路的贴纸。
“来……”她看着“水晶球”，嘴中发出口令，“说一个数字吧，可以是你最喜欢的，也可以是你刚刚想到的……”
她的口气神神叨叨的，让我略微有些不悦，就连那“水晶球”也散发着古怪的氛围。再说了，对我而言，心中的数字和会想的数字都只有一个——zero零。我想，大部分的其他人大约也和我一样，有一个当做信仰的数字吧。
听到了我的数字之后，她的眼睛又重新聚焦到了她的“水晶球”上。“零，万物之始，万物之终，克诺洛斯，有眼之奥丁。”她念叨完这一段话，之前浮现在“水晶球”周围的神秘感也骤然消失。
我知道克诺洛斯就是宙斯的父亲，也知道奥丁来自北欧神话，但这一串话的意思，实在不是我能解读得了的。“能帮我解读一下吗？”
她没理我，但神情却一下子变得非常紧张，眉头皱得很紧。许久，她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眼睛紧闭，但话语却许许传来。
“克诺洛斯，无上之王，小心细微之处，覆灭朝夕之间；主神奥丁，泉水未饮，苟有契机，不可轻举，诸神黄昏。”说完，她像虚脱一般倒在了桌上，我连忙扶住她，让她靠在椅子的靠背上好好休息。
克诺洛斯……奥丁，我琢磨着她的话语，虽然称不上完全，但也稍微明白了些。我唯一好奇的是有关泉水的描述，因为奥丁便是饮了泉水才变得全知，遇见了诸神黄昏的存在。难道说，这样反而不好吗？不看到的话，难道就不会发生吗？
这个问题很困扰我，但这毕竟只是占卜罢了，尽管她很玄乎地整了这么一出，但说到底，它的可信度还存疑呢！外面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只剩下我所热爱的那片纯净的夜。冷风依旧呼啸，但强度也略有减弱。她很虚弱地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脱下我的外套给她披上，拉紧自己的衣角往外走。这里离家确实不远，跑步的话甚至要不了几分钟，所以我想大概也不会着凉；而她要是因为这次占卜而消耗了大量能量，一睡便到了明天，那可就大事不妙了。我还拜托了她要给我做礼物呢！
走到店门口，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和这里所有的一切说了句：“永别”。我刚想推门离开，便又听到了轻微的哭泣声，也许是她传来的，却又好像不是。可我已经无心顾及，只能推开沉重的玻璃门走了出去。也许是放心不下，开始跑之前，我透过玻璃又往里回看了一眼，然后惊恐地发现她居然“消失”了！很快，我便发现那是光线的问题，松了口气。而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帮她关掉了那盏两人闲聊时用的台灯。我极力瞠目遥望，最终又一次看到了她美丽的脸庞。她确实在哭，泪水有如钻石那般纯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