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阿侯，天昏暗极了，尽管已经到了六点半。我一猜便知道今天早上下雨了，下床之后听到的雨滴声更是证明了这一点。我讨厌冬雨，又冷又潮湿；而我喜欢冬雪，她寒冷而又纯净，最重要的是，她并不会把人搞得湿漉漉的。
但是尽管这样，还是要上班，所以我只能磨磨蹭蹭地爬了起来。穿好毛衣和羽绒服，我才感觉到暖意渐渐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水是无色的，而天是灰色的，穿好所有衣服的我如此伫立在阳台上，看着窗外发出这样的感叹。
囫囵吞枣地吃完早饭，我匆忙地穿好鞋下了楼。因为天气冷，所以我的身上就格外臃肿。这羽绒服不是现在的新款，并不轻便，而我的脖子上依旧套着她送给我的那条做工蹩脚的围巾，下身则更是穿上了毛裤。这一切都使我整个人有些膨胀，行动也多有不便。有的人只怕冷而不怕热，有的人则只怕热而不怕冷，不过我比较可悲，任何一种我都不太忍受得了。
到停车场的时候，很难得地，她居然还没来。她是个很认真的家伙，所以总是她先到一会的，要么就是我们在电梯里碰到，然后一起下去。我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现在已经是七点整了，而高高矗立在地面之上的楼台还并没有她的身影。
其实，如果我稍微仔细一点的话就会发现，从元旦以来的十几天她的身体就一直不是太好。和她相似地，不仅吃得有些少，做什么也多少有些没有干劲。我原本以为这可能只是工作一下子减少而带来的懈怠，不过现在看起来显然不是这样了，而昨天那个男人的来访更是给了她深重的打击，或许把她打垮了也说不定。
既然如此，又见她迟迟没下来，我只能给她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通，而接通了也半天才传来声音。
“喂……”声音里很严重的感冒味。
“喂，你没事吧？”
“阿嚏！”她还没回答，一个震耳欲聋的喷嚏声倒是先给了我回答，“如你所见，不太妙呢……抱歉。”
“生病的人没有理由道歉的吧？不过，要怪罪也只能怪罪你自己不是吗？明明早就不舒服了，却还要硬撑下去。”
“你……你怎么知道？”
“别把我当傻子看，好吗？”
“……嗯。”
“你能自己下来吗？还是要我上去接你下来？”
“诶……下来干什么？”
“你是笨蛋吧！”我忍不住喊了两句，“再这样下去，你是准备要拖垮自己的身体吗？”
“抱歉……”她又开始道歉了，“那能麻烦你上来吗……还有，能帮我跟他们大家请个假吗？”
“嗯，没问题。”
“麻烦你了。”
风好像愈发寒冷了，我一边盘算着等会要怎么给她保暖，一边走在上楼的路上拨打了公司的电话。
走到她家门口大概是七点十分，敲了几下之后，门很快从里面打开了，而出现在我面前的她佝偻得几乎随时有可能倒地。我尽量扶住她，然后把她送到她的大床上躺着。
尽管躺在床上，她看上去依旧很虚弱，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明明昨天看上去还可以的，我这么想到，怎么今天就变成这副样子了呢？
“你的病历卡在哪里？”她稍微休息了一会之后，我问道。
“嗯……应该在旁边那个房间电脑桌下面的第一个柜子里……好久没用了，估计压在下面了。”
我刚刚动身要去拿，她却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臂，力道大得不像个病人，神情也变了。“那个我自己来就好了！”她沙哑地啸着，挣扎着要从床上起来，仿佛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是死亡前的告别一般。
“好好躺着。”我一把把她按在床上，然后自己起身去旁边的房间，“我不会看别的东西的。”我虚伪地承诺道，她也稍微放心了一些。
电脑桌上也堆满了东西，甚至连电脑都开着。我不难想象她是怎么样地努力，以至于病成这样，依旧工作着。“第一个柜子里……”我点着数拉开了柜门，一本相簿，首先就映入我的眼帘。这本相簿底色是粉色的，上面还很幼稚地有个大红色的爱心。不用想，这必定是她与情人，不，应该是前情人之间的记录，是她不想让其他任何人看到的东西，而这东西却对我有这致命的吸引力。只要看了这本相簿，我大概就能知道她的前情人到底是谁，以此来检验我之前的推断。
“还没找到吗？”也许是害怕被我发现，她有气无力地催促道。
“快了快了。”我敷衍着，把相簿拿到旁边去，然后开始翻找下面的内容。东西并不难找到，其实就在下面一点点，压在几张她自己的名片下面，稍微积了一点灰尘。
我径直把病历卡抽出来，然后把一切复原，信步走回她的房间。她仍然虚弱地躺着，但大约是由于暖和的被窝的原因，她的面色稍微红润了些。
“是这个吧？”我把病历卡放到她的面前晃了晃。
“嗯。”她点了点头，然后轻轻闭上了双眼。
“好好休息一会吧。”我默念道。
知道她还没吃过早饭之后，我回了一趟自己家挑选食材。她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我不禁这么想，她家这么大一个厨房真是太浪费了。虽然是在一栋楼里，但里面的房间显然也分三六九等，我们家只算中等大小，而她家母庸置疑是最大的那一种。
在家里拿东西的时候，我还收到了她的消息。她还没搞清楚状况，因为我没来就以为是我和老板小姐都发烧了，一下子担心得不得了，我跟她说清楚之后才让她放下心来。除此之外，她还问我今天会不会来上班。我当然是应该去的，毕竟我什么病都没有，但我想她是一定不会放我走的。
于是我只能遗憾地回答了她，并让她通知同事们今天午饭自行解决的消息。之后她便没再说什么，我也就姑且把她先放到一边了。
大概八点的时候，我为她煮好了一碗“感冒发烧粥”。这是我以前生病都时候母亲给我做的东西，冒着温暖的热气，花白的粥上点缀着青草，胡萝卜丁以及几根小小的肉丝，可谓色香味俱全。我虽然不能得其中的要领，但也可以姑且做出一款仿制品，聊以慰藉生病的病人的痛苦。
她已经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平日神情威严十足的老板小姐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那种平静的安宁的神情。她已经劳累太久了，神经也绷紧得太久了，我的内心则突然涌起一股同情感。我也有过这样的体验，而就在这时，如果有一个值得依靠，可以托付的家伙守在身边，这该是多么让人安心的事情啊！
过了一会，也许是闻到了食物的香味，她的眼睛渐渐睁开了了，精神也比之前要好了很多。“要吃吗？”我扶着她起来，把那锅放在湿抹布上的粥指给她看。
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照在她的背上，她却显得万分悲伤。这种感觉，就好像被抛在荒野里无人问津许久，最终才被人发现。她确实累了很久，对于她自己的心情，也伪装了许久，现在才一下子爆发出来。于是她哭了，哭得很大声，尽管她还是病得很严重。
把她扶起已经是我能对她做的最亲密的举动了，所以我没有拥抱她，而是去厨房又拿了一个碗盛了一些放到一边，又把已经烧好一会的热水放到她的床头。“要喝吗？还是想要吃一点？”
也许是因为有点发烧，她的脸上显出了一丝丝的红晕，也把头别过去了。“你是笨蛋吧，我们明明……”她说的声音太小，所以我只听到了这一些。
过了一会，她还是把头转过来了，然后自己努力慢慢坐了起来。我本想帮她拿碗的，可是她却很逞强地自己伸出了手。她喝粥的样子矜持极了，尽管还在生病，却完全不像她那么大大咧咧的。我一下子居然分不清楚我到底喜欢那种多一点点。
帮她收拾好用完的调羹和筷子之后，我又坐回了她的旁边。这并不是她的要求，她反而希望我快点到公司去维持秩序呢！但我却执意要这么做。她的病看上去是好了，但也不过是假象，又或者说，是暂时性的恢复，是不长久的。她的病痛还没有治愈，她的胸口仍然插着一把尖刀，而无论是我，还是其他任何人都无法拔出，因为那只会使她失血而亡。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我现在正在做的只不过是坐在她的一旁与她谈笑，尽量减少她对自己恐惧的注意罢了。而我终究是不能一直陪着她的，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到了那个时候，她会发现自己又是孑然一身。如果真的到了那个时候，有关事情会变成怎么样，我就真的不敢想象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