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之后的日子,正如我想要的一般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工作的最后一个星期也着实没有什么活干,只是和其他无所事事的同事们一起所在暖和的空调房间里躲避寒冷。即使寒潮不到两天就过去了,低得几乎冷酷的温度和几乎能刺破皮肤的寒风却没有就这样离开的意思。几乎是转眼间,时间就到了小年夜那一天。
我今天就会回去,早就和父母都说好了的,票也很早就定到了。我还记得以前回去走亲访友或是消解酷暑的时候,每次都要乘十几个小时的动车,甚至要在动车上过夜,实在是难受的不得了,只能打打扑克作为解闷的手段;而现在自然不一样了,高铁只要不到六个小时,网络信号也几乎全线贯通,完全不缺乏娱乐的手段,可我却是孤身一人了。
我的身边,父母亲都已不在,而她也要留在上海,到她自己的父母那边去过年。要是我能把她留在身边该有多好了,我突然这么想,可瞬间又觉得自己自私得不可理喻。要是我真的这么做了,她还同意了,那她的父母又该怎么办呢?现在的年轻人都是喜爱独立的家伙,就算遍体鳞伤,也不愿意回那个肯定可以给予自己庇护的港湾,把所有的痛苦和劳累一个人肩负。父母们常年见不到自己的孩子,只能期盼在这最隆重的节日迎接他们,让他们不要忘了还有自己在这里。
所以我必须要回去,算是一项工作,也要向他们汇报他们如今最想知道的情况。我就这样熬过了六个小时的漫长路途,也没有收到来自她的任何消息。
也不知道是一年太久,还是我的记忆能力在三十岁就有了衰退的趋势,下了高铁,从火车站里走出来的我既然记不得应该怎么走了。我拿出手机,刚准备用地图搜寻一些,便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诶,这不是小雷嘛……刚回来啊?”
粗犷的声音稍微有些亲切,我回头看去,来者正是我这边家的一位邻居——李叔。
“是,李叔,好久不见了。您来这里干什么?”我做着笑脸向他走去。
我们两家关系一直很不错,可以说祖祖辈辈都是。
“我来接我儿子回去啊……看时间,应该到了啊……”他看着手机上电子车票的图片,百思不得其解,“对了小雷啊,要不要等会我把你一起带回去啊?我现在也是有车的人啦!”
“哦?”我装作很好奇地询问道,其实早已从父母那边得知了消息。
“小雷啊,你也知道我们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不像你们家那样知识分子辈出,在上海和这里两地跑啊!我自己也没有什么文化,只读过技校,全靠我那孝顺的儿子一个人呀!他成绩一直那么好,毕业了没多久就找到工作,那可是在深圳啊!中国最厉害的地方之一啦!你看,这才毕业没两年,就给我凑了十几万的买车钱,让我在大家面前可是好好风光了一把啊!”
小李比我小两岁,虽然我完完全全是在上海长大的,但对于这个家乡的“神童”也是有所耳闻。
“您儿子真有出息。”我奉承道。
“那可不吗?我们李家祖坟上都冒青烟啦!”
之后我们没再多谈。他邀请我到他的车里先坐,自己又到广场上等自己的儿子去了。
坐着车里翻看手机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奇怪,因为李叔手上的那个列车号码我出来的时候在电子显示屏上看到过,应该只比我这趟稍晚一点点而已。而自从我出站爷大约有二十分钟了,照道理他儿子一定已经到了才对。我唯一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并希望他不要化作现实。
可是过了一会,李叔真的十分沮丧地回来,“那个臭小子!”他大声嚷嚷这坐到驾驶位上,“我们走吧,他不回来了。”
“诶?”我心里一沉。
“那个不孝的东西说遇到了紧急的工作,有高倍的加班工资拿,所以这几天都要加班,不回来了。”
“啊……真抱歉。”
“你不用道歉,小雷,都是我那个儿子的问题。真是的……”他叹了口气,插上了车钥匙,“老子盼星星盼月亮就等他这一年一次的回家,现在到好了,他一年都不打算回来一次。我养了这么个有出息儿子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还是整天为了别人工作,连自己的父亲都不要了。”
我记得他的妻子前几年就死了,所以现在是独身一人,不禁觉得有些凄凉。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他出去上什么大学,应该把他关在家里,让他学点技术到我们厂里去干活。现在好了,有本事了,翅膀硬了,家也不回了!这几年孩子他妈的忌日,他有那次回来过的?”
“您消消气,消消气。”我只好充当和事佬。
“我还真是羡慕你们家啊!”他一边感叹着,一边发动了车辆,“你有哪个春节不回来的?”
“可我毕竟不想您儿子那样有出息啊。有本事的人就该去外面闯荡嘛……我这种没本事的家伙才只好天天往家里跑。”
“你不懂……”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们这种人拼死拼活养大这么一个孩子,并没有那么大的志向。我们只希望到了老之后还有几个亲人,不至于在对方死后孤苦伶仃的啊!”
我一下子呆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他突然又说,“孩子想要怎么来,我们还不是得由着他们吗?我已经很老啦,虽然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也有不少,也不知道还能再活多久了。但他的命还长着呢,我可不能毁了他的前程啊!”
“您千万别这么说。”
“唉,算了。看来今年我还是得到你们家去过年啊,希望你们别嫌弃,还真是远亲不如近邻啊!”
“不会的,他们一定会很欢迎的。要是您来的话。”
“这样就好啊,这样就好啊!”
(9)
车开到山脚下,我们就下车了。我们这边依然没有正规的停车场这种东西,只是用粉末划了一块地区,作为停车的地界。这边已经停了好几辆,但说实话,都是比较便宜简朴的类型,和我开得那辆宝马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车子也就讲究个功能,在这片居住区里,如我所知的都是些质朴的实用主义者,这倒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还记得自己读书时来这里的场景,那时候我每个暑假都会回来。一方面是有母亲她那边的亲戚在这边,更重要的自然还是这边夏天凉爽的气候,还有更加安宁的自然环境。那时候就连摩托车,电瓶车之类的都很少,更别说想现在这样一排排一列列停车位了,所以总是很安静,能让我静下心来看看书,做做作业什么的。
一路往顺着水泥路往上走,按我的记忆,大概要十分钟才能看到那成片的红漆楼房们。因为是下午,很多原本会在早上摆出的摊位都已经收起来,只剩下有着店门的小店们敞开着大门。他们之中有些我还蛮熟悉的,只可惜他们今天似乎都不在,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爬上这个小坡之后,再向右转整整九十度,正数第二排楼房就是我在这的家。看到它依旧伫立在哪里,我就感到一股莫名的狂喜。我不是在这里出生的,也不曾在这里待过很久或是上过学,但这里依旧让我感觉很亲切。也许是我流着这里的血吧,我总是这么想,否则的话,大概就很难解释我对于她深深的依恋了。
说起来我母亲也不是这里人,我的外公,外婆也都不是。当初迎合上山下乡的号召,我那还未结婚的外婆只身一人大上海来到这里插队落户,遇到了从北京派到这里来参加工作的外公。其中具体的内容我并不知道,只是听母亲她说,他们相识不到一年便结了婚,再过几个月就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舅舅。我的母亲是他们的女儿,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孩子。
我的母亲虽然不是这里人,但却是在这里长大的。作为她的孩子,我有幸见到她年轻时不可方物的容貌。我最小的时候,大概还分不清楚美的概念,但一旦父亲有事要找母亲,会让母亲从我顺便离开的话,我是一定会又哭又闹的。除了美丽,母亲还拥有的最尊贵的东西就是她的心灵。父亲他也曾说,虽然你妈她长得漂亮极了,但我喜欢她,仍然有一半是因为她美好的心灵。她所拥有的,是被这片富饶的土地所滋养的美丽,还有那一颗被大地的爱意填满的心灵。
我大概是个有恋母倾向的人,因为父亲,尽管也尽到了自己的义务,但却给了我过多的教导而不是爱。上高中之前,我都极依赖母亲,家里蹲,几乎不和别人交朋友,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就知道看书。我并没有偏门的性取向,却在上大学之前没有交过,甚至喜欢过如何一位女性,也是拜我母亲所赐。因为在我看来,任何其他女性都远比不上我的母亲,是一群愚蠢的家伙。母亲是恒定的,是美的,也是永恒的。
也许是因为我实在太不合群,在我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我的高中志愿被他们修改得只剩下了寄宿制的学校。尽管我屡次抗议,哭得悲痛欲绝,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她,都没有动摇他们的决心。那时,母亲在我心中的形象就轰然崩塌了。她其实已不美丽,因为性格乖僻的我而付出了太多的心血,而这大概也是我最终原谅了他们的原因。我确实恨他们,在那个时候,即使是母亲,也恨不得将她杀死。我觉得,是她以这种方式放弃了对我的爱,她抛弃了我。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而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身边已经有了几个朋友,而她也越发苍老了。
每当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我都会感到一阵心酸。那时候我还太不成熟,说过的恶语不计其数,母亲她却都没有计较。我还记得有一次父亲忍不住要打我,也被母亲她拉开了。可尽管如此,再深的愧疚也终究无法填补心灵的隔阂,我始终没有完全放下那份早年的仇恨,也因此和我最亲密的人渐行渐远。当他们提出要回这里来的时候,我甚至想也没想就同意了,而那时母亲流露出的落寞神情,至今印刻在我的脑海里。
眼前的光亮突然被一片阴影遮蔽,我后知后觉地抬起头来,原来我家门口已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