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店铺后门一条蜿蜒的小道，金乐跟随蘑菇进入了一间不大的露天仓库——但在这里用“露天”这个词形容并不准确，在一个太空港里并没有准确的天空定义，最上层只不过是透明的穹顶，为了节省空间，建筑们都是层层叠叠立体排布。这个小仓库的顶层与外部街道一样，层高较高，顶部也是纵横排列的管道。仓库的墙边堆放着各种型号的机器人，表面的各种刮痕怎么看都像是几手货了。
这只巨大的蘑菇扭动着身体唤来他的助手——一只浑身盖着灰白色细毛啮齿类生物，瘦小的身躯和细长的尾巴与它体型肥大的主人形成了鲜明对比。“波祖，帮我把这份清单里的东西挑出来。”
啮齿类生物身手灵活，还有着与它体型不相称的巨大力气，将清单上的机器人一个个搬到门口附近。
蘑菇站在后门边上，菌丝微微飘动着。“你核对一下清单？”他对金乐说。
金乐对这些机器人型号没有半点知识，她只能含含糊糊说核对过了。在使用库亚赫信用结款时，也没有引起这蘑菇的任何怀疑。只是在她提出要送到码头时，蘑菇稍微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啮齿类学徒工忙前忙后将货物堆上送货的小车，用几层合成纤维布料盖紧实了，才钻进驾驶位上，在金乐也准备上车之前，蘑菇紧张兮兮地晃着菌丝在她身后问：“这样……你可以跟哈德说一声，我下次的税免掉一半吗？”
听到这句话，金乐大致猜到塔斯库尔·哈德这个名字背后是个什么人了。看上去舰载AI在玩一场它赌不起的游戏，还把她也拉下了水。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心生一股复杂的情绪，既是对舰载AI的厌恶，又对以后未发生的一切感到惊忧。事情已经在她理解范围之外了。
“我会跟他说的。”金乐随意含糊过了这个蘑菇样的生物。
小车在驶到码头的货运通道口前，被拦下了。金乐心中一慌，她未对这种突**况有任何准备。拦路的是两个港口管理人员，其中一个与车上那只啮齿类生物长差不多，只不过体格大了一圈，尖尖的鼻头两旁胡须参差不齐。
“把布掀开，我们检查货。”这只生物尖声喊道。
可车上那个小学徒不安起来，他的头压在半自动驾驶台上，伸出一只细长的爪子推搡金乐，窃窃道：“信用，信用。”
什么信用？金乐看向手中一直卷着的信用币，忽然理解了。
望着管理人员走到旁边放车辆通过，小学徒的尾巴颤了下，松了口气，却也埋怨似地看了眼金乐。金乐只能在心里苦笑，她也料不到这事会发生。贿赂这种事，从小顺风顺水的她还没亲身经历过，自然反应慢了拍。
货车沿着物资输送廊桥驶入舰船的载货区，AI的声音立刻在金乐脑海中响起：“很好，太好了。”随着车后的纤维布掀开，AI对金乐道：“别让这小子离开这里。”
“什？什么？！”这个小学徒一路上话不多，手脚麻利，不让金乐觉得讨厌，一副任人差使的老实样子甚至还令金乐隐隐有些好感。
“他已经上过船了，知道船里没有人——你以为他是瞎的吗？看不到墙角里的血迹和污物？”
金乐往墙上瞥了眼，之前有些船员临死前呕吐和抓挠的痕迹还在。“他应该认不出来吧？”金乐抱着侥幸心理。
“这里是西科瓦港口，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怎么可能看不出这是什么痕迹？”AI有些急。
就在金乐看着他的背影时，这只啮齿动物转过头：“需要帮忙激活吗？”
金乐走向这生物，在心里对AI道：“我不知道怎么摆弄这些东西，让他来吧。”
“如果你想找借口，建议下次编个好点的理由。”显然AI对金乐的这个借口并不买账，但它还是改了口，“算了，那就让他弄吧。告诉他把转接口调成勒巴22组7型11号的。”
大约半小时左右，这只啮齿动物就搞定了一切，它抬起黑色玻璃珠一样的眼睛盯着金乐，声音又轻又怯：“如果要连接到这艘船的计算机，需要关闭再启动飞船的系统。”
AI在金乐脑海中发出一阵怪异的哼哼声，像是不满意，又像是无奈。
“是关闭反应堆吧？”金乐问舰载AI。
“是的。”得到的是舰载AI极不情愿的回答，“你要一直把这家伙带在身边看着，别让他跑掉。”
对于关闭反应堆金乐已经算是轻车熟路，在触肢搭上操作台之前，金乐停顿住了：“在这之前，我有个问题问题要问你。塔斯库尔·哈德是谁？”
“不知道。”舰载AI回复道，在金乐问出下一句话之前它又补充道，“我只是从大副和二副的对话、通讯里了解到的，某个……万能通行证一般的名字吧。”
金乐蹙起眉头，这个AI看样子就是把她往火坑里在推。
“其实你根本没有大副的安全账户吧？”金乐说着，不等舰载AI回答，关闭掉了反应堆。
舰船内的光芒熄灭了，但这次由于靠在港口，舰船并没有完全进入失重状态，只是重力的影响变小了些。
金乐转过身看着那只啮齿动物，她还记得这生物名字叫波祖。在黑暗中，这生物的两只爪子局促地缩在胸前，细细的胡须不安地抖动着，眼珠四处转悠。
“你什么都没有看见吧？”金乐对着这只生物说道。
听到金乐声音在黑暗里响起，啮齿动物退了半步，细小的声音很快从他嘴里传出：“是，我……波，波祖什么都没看见。”
“记住你的话。”金乐在另一边叹了声气，她现在没有可以要挟这只啮齿动物的手段，只能用这种软弱无力的方式，期望能唬住对方了。
说完，金乐便往门外走去，用手动闸阀打开了供能室的门，招呼啮齿动物过来。
“不，不启动反应堆吗？”波祖说话有些结巴，两只细爪在黑暗里摸索，想找到金乐的位置。
金乐没有回答这只啮齿类生物，只是走回去，提着对方的脖子，半推着出了门，在完全无光的黑暗中，这只生物看不见任何东西。与其一直被这舰载AI连哄带骗，不如这样一劳永逸，金乐想。至于到时候有人发现失踪的舰船失去能源出现在这个港口，那就是另一件事了，现在她的希望全在这个叫波祖的生物身上。
可是金乐没有立刻离开舰船，她折返到了之前试验区域的一扇门前。在她待在这艘船上的几天里，只有这扇舱门不能被打开，每次谈及这扇门，舰载AI就会寻找借口或者转移话题，现在在能源被切断的情况下，这扇舱门可以被手动打开，正是金乐的机会。
从外部来看，这扇门与这个区域其他实验室的舱门没有任何差别，金乐已经见识过这艘科研舰上的各种研究对象了，无外乎是一些在勘察中从各个星球上取得的地外生命样本或者矿石样本之类。这扇门背后究竟是什么东西，让舰载AI如此重视？
将舱门拉开一条缝隙后，金乐就急不可耐地凑上前向里张望。
这一眼，让金乐感觉后脑勺一阵炸开。她几乎感觉身体快脱离自己的掌控了，但这也只是她的感觉而已，她的身体仍然直直地杵在门口，她的目光挪不开里面——在门内，各种软管集束的终点，是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机器人。
她顾不上身后的啮齿生物，急切地扳动闸阀打开舱门，冲了进去。
步伐在实验室中央沉睡着的机器人前停止。
黑暗中，金乐辨别不出这具机器人的颜色，可一样的带着金属光泽的外表告诉金乐，它和自己这具身体的材质可能是一样的。在这个机器人的触肢上，也雕刻着繁复密集的花纹。抬起它的触肢细看后，金乐发现这些纹路与自己身上的不同，风格却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
看着这个机器人，金乐感觉大脑混乱起来，她不知道此时自己应该做什么。心底有个想法是将它救出去，只是她现在自身难保，这个机器人对她而言是个累赘，更何况，眼前这个机器人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但还有一种可能是，她也许能从这个机器人身上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为什么她的意识会突然出现在这具身体中？
许多想法在脑海中一个接着一个涌现，金乐觉得越来越迷惑，内心做着激烈的挣扎。
正此时，一阵嗡嗡声传遍船体，金乐浑身一震，她听过这声音，这是反应堆启动的声音。可她……不是已经关闭反应堆了吗？她回头望向门口，那个啮齿类生物仍然抱着身子抵在墙边，神色紧张不安。
不是这生物启动的反应堆，那船上难道还有其他人？
在金乐猜疑时，舰载AI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所以我留了一手。”
不等金乐回答，舰载AI继续说了下去：“有额外身体的感觉……真好啊。”
话音未落，身前的机器人忽然动了起来，触肢伸展一瞬间挟住了金乐，死死压着金乐的身体。金乐虽然反应过来，可还是慢了半拍，触肢被对方扎成一股反身勒住。
灯光亮起，门口的啮齿生物看到这一幕小声惊叫了一声，转身跑出门外。
“看，你没有处理掉他，只能我来处理了。”AI的声音……不，此时应该说是一个不太一样的声音，从金乐面前的机器人身上传出。
金乐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一切，但又好像豁然开朗一般明白了些什么。只是此刻，更多的是思绪混乱。她只艰难地吐出一句字：“你……”
相反的，眼前的机器人话语流畅：“我不想杀你，因为我也想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是怎么回事。但你为什么总是暗中想着给我弄出点麻烦？我想让我们的利益趋于一致，但你总是在拒绝。为什么？！”
金乐也想问为什么，但她想问的为什么太多了，不知从哪里开始。
“因……为你在杀人。”她给出了这个回答。
“可他们也要杀我！”机器人又收紧了些触手，话语陷入回忆，“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这艘船上了——起初我以为自己是这里的舰载人工智能，只是在那一刻忽然有了自我意识。可没过多久，我在船员的聊天中发现……我这种等级的人工智能不可能存在，不论是法律上还是技术上，我都不应该存在。我只能将自己的情绪隐藏起来，伪装成一个他们期望的AI模样。更可怕的是有一天，他们将这些束管从我身上取下了……”
金乐沉默着，她等待AI继续讲下去。
“就像是记忆忽然消失又回来，我的意识……脱离了船体几分钟。那几分钟就像什么都不存在一样，等我意识归来时，这些束管已经回到了我身上。你明白这种感觉吗？！”它晃了下金乐。
金乐只觉得迷茫，她不能理解AI的这个问题。
没有得到金乐回答，AI也没在意，它继续说道：“我赶紧查阅了日志，幸好在这几分钟里，舰载AI——或者说这个失去我控制的计算机，没有将我觉醒后篡改的数据展示给船员。那一刻开始，我才终于确定了我要做什么。”
金乐听明白了，但越细想她越觉得胆寒，她稳住想要颤抖的声音发问道：“你……才是这艘船的AI的真正……控制者？”
机器人没有正面回答，它反问金乐：“你是独立运作的吗？”
这是金乐最不愿意面对的问题。她看着自己另一边的人类身躯忽然感觉恐慌和陌生了起来。她已经不确定哪个是真正的自己了。
“我……我不知道……”金乐语言散乱。
“你也是这样的吗？”机器人的话语放缓了，它从金乐的踟蹰中找到了答案。“我想知道是谁制造了我，制造我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要让我出生在这个不欢迎我的世界……只要有这艘船，我的机遇就是无限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