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灰色机器人很快就清理干净了船内，金乐没见它们抬出额外的尸体——或许在这之前就已经处理掉尸体了。
重新踏进图尔号的金乐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她感觉这艘飞船仿佛又变回了第一次登上的陌生模样。身为人类的她视线所及之处的一切与机械体的视角截然不同，不仅矮了一大截，所见的色彩也寡淡得多，她从未觉得自己视力竟然如此灰蒙蒙的，之前所见的那些色彩在人类视野中完全不存在一般，那墙上分成七八种颜色的涂漆，此刻在她的眼里竟然只有一种颜色。
可当机械体也紧接其后被押入这艘飞船内时，金乐再次确认了那些颜色确实是极其艳丽的。她开始怀疑起到底是人眼的功能太差，还是机械体的视觉传感器出了什么毛病……
看着青蓝和神秘男子也被带上船后，金乐才开口问黑帝斯：“现在就出发可以吗？”
这个女孩看着金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为什么在这节骨眼上突然问这个？但金乐还是不假思索地回道：“无所谓，哪个先说都一样。”
黑帝斯耸耸肩：“行吧，坏消息是：我们不会驾驶这艘飞船。”
金乐感觉咯噔一下，还没细想，那女孩又说：“好消息是：我们留了一个驾驶员，他会操作这艘运输船。”
虚惊一场，金乐松了口气。可是黑帝斯原地踱了两步，继续说道：“只是我们很难保证这个生物行驶的航线是准确的——如果他偷偷做了什么手脚……你懂的。”
这确实是个麻烦。
“没有其他办法吗？”金乐问。她期望的是对方能不能提取出那生物的记忆之类……这类高科技。
“没有。”回答斩铁截钉，“我还是劝你不要这样冒险，勒巴联邦那里很危险，只为了救你这朋友的话……”说到这儿黑帝斯欲言又止，后半句话吞了回去。
勒巴联邦难道还能比塞帝亚境内更危险吗？金乐目光游离到休息室中央的台面，那个原本是全息投影的地方现在空空荡荡。不得不说，黑帝斯的那两句话是让她有些动摇。
可是她真的要待在地球上任由这些家伙摆布吗？金乐陷入思索。不知为何，她的潜意识急迫地希望离开这个行星，离开这块属于塞帝亚的领域。
最终金乐摇摇头：“我不会改主意，青蓝一定要救。”
看着金乐肯定的回答，黑帝斯脸上表情却没有变化：“行吧。”
在起飞前，青蓝和那男子分别被安置进了两个舱室内；金乐的机械体被押入了船尾的舱室，机械体并没有做出反抗，金乐觉得她应该有机会用和平方式开脱，毕竟对方看上去还算好商量的样子。
“真是麻烦的一天啊，是吗？”伴随着轻微的倾斜感，黑帝斯按住金乐肩膀，在休息室的软椅上坐下，两个黑灰色的机器人依然守在这里一动不动。
“你白天为什么会跑走呢？”仿佛像是亲密无间的好友一般，这个拟像成人类女孩的家伙一只胳膊搭着金乐的肩膀问道。
金乐只觉得肩上沉甸甸的。
她不可能说出真相，因为对于这个美尔乌索人而言，她对塞帝亚这些东西统统不知情，她更不想让这个美尔乌索人知道，船尾的那个机械体也是她……
“我当时越想越害怕。”金乐说，“你说你是来自秘密组织，实际上呢？”
“这样吗？”黑帝斯显得有些疑惑，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期间又侧头瞥了两眼金乐，欲言又止。
站在两边的机器人如雕塑丝毫不动，受不了这沉寂，金乐忍不住掏出手机好转移自己注意力。当她看到黑色的屏幕时，才想起手机早就关机了。
身旁的女孩没有多言，一巴掌拍下两人面前的全息投影台，斑斑驳驳的光线亮起，组成了金乐见过的立体成像。这投影组成的界面里的文字，是勒巴联邦官方语言。以人类的视觉看去，投影色彩没有她之前见到的多样。金乐的眼睛移动在一个个文字与图标上时，她忽然意识到：黑帝斯并不知道她懂得勒巴语言。除了文字之外，符号也是与文化紧密关联的东西——在地球上，爱心形状的图标代表喜欢；但在勒巴联邦，心形与受损的相关概念有关。
她必须装作看不懂这个界面。
见金乐注视着全息影像的界面迟迟没有其他动作，旁边的女孩往前坐了点，按下了一个选项。
金乐看到黑帝斯选的是“视频”，接着这个女孩就挑了一个视频播放起来——虽然接触这些外星文明也有几天了，可这还是金乐第一次观看立体投影的视频。
“看会儿电影？”那女孩说道，“虽然勒巴联邦的这方面科技水平不怎么样，但也能凑合看看。”
金乐只是点点头，虽然目光看着这部视频。但她心思不在这儿——她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即使她看得懂这部视频在演什么，也听得懂里面的一部分台词——不知是什么原因，有些声音她听不见或听不清，更多的时候主角都在用肢体语言表达。可依然觉得剧情无聊透顶，完全不对她胃口。紧张的感觉褪去，慢慢放松下来时，金乐只觉得眼皮逐渐沉重。
……
“你倒还休眠起来了？”像是声音又并非是声音的一句话忽然闯入金乐的意识，吓得她兀然惊醒，一阵惊慌中，她视野中映入的是一个通体黑色的机器人——或说是……机器章鱼？——一个她看过一次绝对不会忘记的外形——美尔乌索人、扎别科研船上的AI……和她自己的倒影一般的外形。八条触肢上是个球形的透明脑袋。
可出现在她眼前的这个机器人又与她的机械体风格差别极大——就像同为一种功能有着大致相当外形的产品，却出自不同品牌的设计一般。在黑色外壳上，银白色的简约纹路沿着它肢体与躯干延伸，在它脑袋下面的一小块勉强可以算作胸口的部位填充成一个符号。它还有个对称的翘起的金属领子——上面银白与黑色的纹路均匀分布着。
困倦到极致时被突然吵醒，金乐感觉大脑都停止思考了数秒。她支起身子，才逐渐清晰过来——她的人类身体仍在休息室内，沙发上只剩她一人坐着，眼前的全息影像电影依然放映着，音量却被完全关闭了，那两个之前就在休息室内如同站岗般的灰色机器人仍然在原位，一直未曾挪动。被吵醒的是她那具机械身躯。
金乐略显迟钝地盯着这个机器人，它是哪里来的？
“安达尼亚第九号传输协议和塞帝亚B.C.三型接口……”这声音又一次响起，金乐终于确认了它是来自眼前这个黑色机器人的声音，或说是……传输的信息更为准确。
看着身边的空座，金乐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也应该说，她早就有这猜测了。
“安达尼亚和塞帝亚不可能设计出你这种型号，你他妈到底是什么来头？”质问讯息又进入了金乐脑袋里。
这句话也听晕了金乐，安达尼亚也就算了，这个他们屡次提起的名词金乐也不知道那对应着什么，而塞帝亚她可算是熟悉了——她的机械体是怎么和塞帝亚扯上关系的？她也想反问那黑色机器人，塞帝亚B.C.三型接口是他妈什么东西？
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问这些怎么答得出来？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金乐既回答不出，也不愿回答，控制着机械体反问道。
只见到那个机器人脑袋中的色彩闪烁变化了几下——就像金乐当时在列车上遇到的那个美尔乌索人一样。
“如果你不说实话，我不介意把你拆开查看。”黑色机器人道。
这个家伙不好糊弄，坐在休息室的金乐头疼般地捂住脑袋，现在明明机械体就在这房间外的船舱后部，距离比以往都近，她却觉得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她第一次听到有人放出这种威胁，虽然她不确定那具机械体和自己是什么样的联系，但也决不可能放任机械体被随意拆开。舰载AI的那件事仍然被她记着，她有了一个不敢随意否认的猜想。
外面忽然一阵骚动，金乐和那黑色机器人一前一后愕然看向门外。站在休息室内的两个守岗的机器人也有了行动，它们稍稍抬起组装在臂上的武器，往门的方向挪动出一小步。
站在金乐机械体面前的黑色机器人保持转身动作停滞了有几秒，才动身往骚动源头走去，在船尾小隔间的舱门打开的一瞬间，金乐的机械体捕捉到了一个声音，不是很响但足够她分辨出是什么：砸击的闷响声和一个男人胡乱地喊叫声，声音像隔着层层厚棉花一样模糊。随着舱门唰地闭合，声音也一并不再听见。
这声音能让金乐想到的只有那个陌生男子。处在休息室身为人类的她忽然神经绷紧，支起身子紧紧盯着休息室的舱门，却又不敢走出去查探。见好一会儿没动静，金乐也难以放下心，她又看向那两个仍然在戒备中的机器人，不安地试探着问道：“外面……是什么事？”
问话就像投入深井的石子一样毫无回应，机器人仍像雕塑一样持枪对着门外。这更让金乐坐立不安。
感觉仿佛渡过了漫长的时间，她终于忍不住起身想离开休息室往外看一眼——或者，站到门口附近也好，而不是坐在正面朝着休息室舱门的位置上，如果有人冲进来，第一个看见的就是她。
伴随着强烈的不安感，她站起了身。
就在这节骨眼上，休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金乐冷不防浑身一颤。
门外站的不是陌生男子，而是刚才审讯她机械体的黑色机器人——也许该说是——美尔乌索的机器人？她瞪大着眼睛目视着黑色机器人走到近处，一条触手搭上了她的肩膀，带着熟悉的声音和略有调侃的语气：“吓到你了吗？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虽然在发现右边座位空了后金乐已经才出七七八八，可亲眼证实仍然有些难以接受——因为这样，她身上的谜团似乎就更复杂了。为什么一个来自美尔乌索制造的机器人会和她的机械体外形差不多？为什么那个舰载AI和她的机械体一模一样？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她面前反复提到安达尼亚？为什么她的机械体会和塞帝亚扯上关系？
“黑帝斯？”金乐的语气带着疑惑与不相信，她不希望这是真的。
“如果吓到你了那挺抱歉。”嘴上说着抱歉实际上这个黑色机器人完全不生分地又搂住了金乐，“但是完全保持拟像状态的话能源根本不够用啊。在地球上为了伪装没办法，但既然离开了小破球，那以后你得习惯我这样啦。”
“不不……没有吓到。”金乐口是心非地答道。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手臂微微用力想推开这家伙，和一具铁疙瘩凑那么近让她寒毛都有些竖起，可她这点小动作完全起不了作用，这个机器人纹丝不动，也许它甚至都没发觉金乐在推它。
发现这小动作纯属白费力气后金乐偃旗息鼓。“刚刚外面的骚动是什么事情？”
“是那个男人。”黑帝斯微微一歪头，“他要我们放他出去，还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说了一大堆胡话。”
“他疯了？”金乐有些吃惊。
“他说他叫王扬浩。”黑帝斯说道，“还好我们离地球没太远，还在近地轨道附近……马上托人查了一下。你猜怎么着？他没说谎。个人档案里是个清清白白没有前科的IT职工，也是没有精神病史，没有任何迹象可以将他和你联系起来。我这些话是不是似曾相识？这让你想起了谁？”
“……”金乐皱起了眉，“陈拙？”
黑帝斯的两条金属触手尖端交叠在一起以一个金乐没看清的迷之动作打出清脆的响指——
“是的，就是让我也想起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