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悠介站在家门口的时候,店长那道仿佛看透一切的笑容阴魂不散地盘踞在他的脑中,让他的心情愈发沉重。
现在这个时间,家里应该只有母亲一个人在。父亲虽然以这里为据点,但早在半个月前就已经跑到别的地方去了。一年有半数的时间不在家,导致回家反而变得像外出一样让人充满了期待感,这也是十分有趣的事情呢。
家是一个十分模糊的概念。简单地讲,人居住着,生存着的据点就是家。然而,也有称之为“心之归所”这样的想法。不同的人对于家的概念有着不同的认识,而悠介对于家的认识则是……不会被人侵犯的地方。
在那个地点,是不会有人到来的。无论是想睡觉,想读书,想听音乐,都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绝对且不可侵犯的场所,令人安心的地点。
从这个概念上来讲,悠介父母所居住的地方不归属于悠介对于“家”的认知范围内。这也是很正常的,没有人会对从未到过的地方感到安心吧。熟悉的场所会给人该来安全感,而陌生的地方会给人施加负担和压力。
看着眼前那栋有着漂亮的庭院,被白色栅栏包围着的二层小洋楼,悠介的心中思绪翻滚,无数种情感哽咽着让他心神不定。
和父母上一次见面还是半年前的事情,在这个科技迅速发展的时代,用手机对话的时候已经可以看到对方的脸庞了。可是,即便有着对方的脸庞与声音透过高科技传递过来,那也和真正的相遇是完全不一样的。
人有无数种伪装自己的手段,而这些手段如果是隔着遥远的距离,借助无法体会人的心情的道具,化作数据传递过山山水水,还能保存几分的真实呢?
虚假与真实交错着,谎言潜藏在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否正确的话语之下。人的心情不是能够随意明白的东西,别人的是,自己的也是。总要到不知道多久后自己感到悔恨了,才会察觉到自己心中的真实想法。那份不舍和依恋,承载着时光的残骸,于亘远的岁月中渐渐消弭,成为记忆的碎片,散落在心的角落。
那么,按下门铃吧。至少这第一步,无论如何都是要迈出的。
“叮铃”
长的让人觉得不安,声音让耳膜发痛的铃声给人带来强力的压迫感。紧握的左手手心已经渗出了汗水,咬紧牙关才能遏制身体的颤抖。这份即将见面的紧张与忧虑,竟然是如此的深沉,以至于悠介仿佛是生存在深海中却遗忘了呼吸的鱼儿一样,肺部疼痛得难以忍受。
在门被打开之前,悠介一直昂首挺胸地站着,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不让任何人看见自己的软弱与卑微。
打开门的是一个保养的十分好的中年妇人,说她只比悠介大几岁也是有人相信的,不过她就是悠介的母亲。额头,眼睛,鼻子……相似的地方要多少处就能找出多少处来,就连那观察事物时习惯性眯起的眼睛都是那么的相似。
她看到站在门外的悠介时,脸上并没有意外的神色。那个表情悠介无法解读,因为有太多的情绪混杂在其中了。再见的欣喜,对孩子的担忧,莫名的罪恶感,对悠介的失望与心疼……
“回来之前也不打个电话,让我去车站接你就行了,旅行箱很重吧。”这么说着,母亲自然而然地将手伸出来,想要接过悠介手中的旅行箱。
“嗯,因为想在这个小镇稍微转一转。让您担心了,对不起。”悠介没有抗拒,顺从地接受了母亲的好意,侧身走进玄关换上了室内鞋。
“你这个孩子啊……真是的。”母亲一边感慨着,一边领着悠介向着客厅走去。
内部的装潢简单却又清爽,这是母亲一贯的风格。细细想来,悠介和母亲的性格还是有很多相似之处呢,如果说喜欢读书是受到了喜欢将国外的古书和典藏本寄回家来的父亲的影响的话,那么悠介崇尚简约,喜欢将一切都计算好的性格就是继承自他的母亲了呢。
遗传因子到底有多么强大的影响力,这是生物学家的命题,与悠介无关。但是,从父母那边继承过来的特质依然在他的生命中无法扼制的发挥着影响力,这似乎证实着他和父母之间无法断绝的联系。可是,这种联系有的时候又是那么的单薄,以至于在黎明还未升起的清晨,悠介从睡梦中醒来,独自倚在床边的墙上时,无数次孤独地想要流泪。
现在的悠介已经无法把孤独当做是一份幸福与宁静了,只属于他的孤独世界已经破灭,容身的场所也已经不得不更改,在这一切都发生了变化的现在,他用崭新的心情面对母亲的话,会不会稍微轻松一点……幸福一点呢?
“学校那边已经联系好了,你的档案普通的任课老师是不会知道的,所以不要有心理压力,就当做是因为身体不好休学了一段时间而已。”
两个人在客厅坐下来之后,母亲最先说的是这个事情。能够被当做普通的转学生对待这是让悠介颇为吃惊的事情,无论母亲在背后做了多少事情,那个学校竟然如此轻易地就放任一个有着前科的学生入校,想想都觉得不对劲。
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学校有底气这样的做呢?要知道,学校这种地方,可是最看重声誉的啊,声誉不好的学校可是会导致生源减少的呢。不过,这也不是悠介需要关心的事情。无论是怎样的学校,都是把学习成绩放在第一位的吧。既然是这样,在哪里学习都是没有关系的呢。
“对不起,做出这样的事情,让母亲也蒙羞了。”悠介双手撑住沙发的椅手,向着母亲深深地鞠躬。看到表现的如此守礼节的悠介,母亲却并未透露出半分安心。
长舒一口气,母亲说道:“把头抬起来,悠介。”
悠介抬起头,正好对上母亲的目光。视线交融的一刹那,悠介不知为什么,心中隐隐地痛起来,什么话都无法说出口。
“悠介啊,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母亲用记忆中从未有过的柔和声线说道,那声音温柔的难以想象,也寂寞的难以想象,“我没有任何指责悠介的意思呢。其实,当听到悠介被退学的时候,我竟然感到有点安心,是不是很奇怪呢?”
“母亲啊,一直很担心悠介呢。上了中学之后悠介就再没有过关系好的同学了,在班上也是一直一个人。虽然想为悠介做点什么,但是却不知道该怎样行动。这样的我,是不是很没用呢?”
说到这里,母亲有些痛苦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眼脸上投下一片阴影。
“所以啊,在得知悠介因为和同学相处不好而退学的时候,我稍微松了一口气。我知道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与其看着悠介忍耐着、默不作声的样子,这样子反而会觉得轻松一点,真是奇怪呢。”
看着倾诉着自己心中的情感,虽然无法准确地表达,但依然拼命向着悠介传递的母亲,悠介的心中痛苦开始渐渐地蔓延。这样子下去,悠介感觉自己心中的决意即将动摇。
自己是无法与他人好好相处的,悠介十分清楚地认识到这点。他的归所不是这里,而是充满扭曲、倔强又卑微的地方。只有在与常人不同的人身边,他才能够正常地说话,自由地行动着。
带刺的蔷薇即便会割出伤口,却已依然被人们所喜爱。然而悠介不是蔷薇,他是狰狞的荆棘,无法被众人喜欢的他,唯一的归所就是那险恶的荆棘丛。只有在同样长满荆棘,扭曲又丑陋的同类身边,他才能够呼吸。只有互相伤害着,彼此倾吐着恶意,他才能够找到活着的实感。
这样扭曲的人,是无法生存在阳光下的。
在黑暗角落生长的扭曲之花们,彼此呼唤着,聚集在一起。他们将身上的刺狠狠扎入对方的身体,束缚住别人,也束缚住自己。
“母亲……那个,有件事情我要对你说。”
感到温柔的话语在撕扯着自己的内心,悠介抢在母亲继续开口之前,如此说道。
“我和别人约定过了,要在一家咖啡厅打工。因此,我希望自己一个人居住。公寓已经找到了,打工的工资也足够我一个人生活……”
声音越来越小,颤抖越来越明显,悠介用肌肉挤压着喉咙将最后几个音节逼出嘴巴。这个时候,他无法想到任何用来说服母亲的言辞,只是默默地等待着。
“这样啊,那就没办法了。”
令悠介意外的是,母亲答应了。当他用带着惊愕的目光注视着母亲时,母亲那仿佛在哭泣的笑脸让他迅速移开了视线。
“那么,我先走了,还有很多行李要整理。”
快速地起身,悠介想要赶快离开这个场所。
母亲没有追过来,只是从背后发出了轻轻地呼唤:“我知道了,偶尔……也要回来啊。”
驻足听完这句话,下一秒,悠介打开门走了出去。
阳光甚好,空气宜人。悠介看过许多对外号称是让人泪奔的神作,却从未有过任何情感的波动。
而这一刻,被那过分温柔的话语搅动着的心灵,无法再掩饰自己的情感。
悠介嗅着鼻子,哇哇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