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夏日午后的云朵吗?
软乎乎的,蓬松松的,就像一座小小的高山,悬浮在蓝天中。
富有想象力的孩子们,往往会把白云形容成棉花。
而现在,摆在苏米面前的,就是一件像云朵一般,纯白色的贴身毛衣。
“这件毛衣简直白得就像新品一样。”苏米看着毛衣自言自语。“你不是在拿新品骗我当中古货吧?”
“我向神明保证,我绝对没有骗你!”古董商人伸出了三根手指,捂着胸口发誓道。“如果我骗了你,那我也是受害者——至少它原本的主人是这么说的。”
“是吗?”苏米抬起头,不信任的看着古董商人。“原主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他死了,今天举办葬礼。”古董商人摇了摇头。“准确点说,每一个拿到这件衣服的主人,最后都因为不明原因死了。”
苏米狐疑地看了古董商人一眼。
“我希望你能帮我调查清楚,这件衣服是不是被人下了诅咒。”古董商人叹了口气。“如果真的有诅咒的话,还请你帮我破除一下。这件衣服属于高级品,就算是中古货我也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
“十个金币。”苏米笑了起来。“带有危险性的工作可是要加钱的。”
“这也加太多了吧!”
“反正你卖掉衣服赚得更多吧。”
“唉,真是个油嘴滑舌的小姑娘。”古董商人苦笑起来。“行,十个金币就十个金币。”
“你这个卖死人衣服的古董商人没资格这么说我。”
古董商人被苏米噎得说不出话来。
苏米不管在旁边涨红了脸的古董商人,她俯下身仔细观察着眼前这件衣服。
“这件衣服所有的原主人都死了,看来诅咒应该不是他们下的…你知道这件衣服的制作者是谁吗?”
“制作者啊…”古董商人挠了挠头。“这件衣服毕竟不是量产品,也没有标签之类的东西,真要追溯起来还是有点困难的呀。”
“私人订制品吗?”苏米叹了口气。“第一个买这件衣服的是谁?”
“汉弥顿,汉弥顿子爵大人!”古董商人脱口而出。
“他的家人住在哪里?”
“就在这个镇上,不过在最西边那条街。”
“好的,那这件衣服我就先拿上了。”苏米点了点头。“等我帮你调查清楚,我会通知你的。”
苏米的手碰到衣服的时候,她感觉到了衣服冰冷的触感。
奇怪,一件厚实的毛衣为什么会有这么冰冷的感觉?
汉弥顿子爵的家人住在这座小镇的郊外,迎接苏米的是一位面容憔悴的女人,她自称汉弥顿的妻子。
汉弥顿家族的家里十分整洁,在一个柜子上摆着一张黑白遗像,在玻璃柜子里放着一个小小的盒子。遗像上,一个俊朗的男人正微笑地看着苏米。
在说明来意以后,女人虽然神情悲伤,但她还是同意接受了苏米的调查。
“如果你找出我丈夫离世的原因,我想他在天堂也会安心地转世的。”女人悲伤地说道。
啊,还好是个好讲话的人。苏米呼了一口气。如果拒绝配合调查,还不知道后面要绕多少弯路呢。
“这件衣服是从哪里买的?”苏米直接问道。
“是一家名叫新月的服装店,我先生总喜欢去那里定做衣服。”女人努力回忆着。“店主原来一直是个老头子,但做这件衣服的好像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对了,她还跟我的丈夫说,这件衣服是用一种她从没见过的棉花做的!”
“从没见过的棉花?”苏米歪着头。
“嗯,我摸过那件衣服,质感冰凉凉的,完全不像毛衣。我先生穿上以后没几天,突然就叫着好冷好冷,然后在某天早晨就…就…”女人说到这里哽咽了,她捂着嘴哭了起来。
苏米也不忍心再问下去,她只好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你,希望你可以节哀。”
“新月”,这个名字并不像是西方大陆的服装店会起的名字,因此苏米几乎没有费什么劲就找到了这家店。
这家店开在一个位于山谷的小镇上,是一家主营私人订制的高级服装店。
“欢迎光临…啊,是小朋友?”苏米推门而入的时候,一个女孩正把做好的领带放在展示台上。
“请问你就是新月的店主吗?”苏米问道。
“是的,你叫我天仙子就好。”女孩笑了起来,她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还有一双漂亮得像黑曜石一般的眼睛。
这个名字,果然是东方大陆过来的人啊。苏米心想。
“请问,你知道有件白色的毛衣吗?”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一瞬间,苏米明显看见天仙子黑曜石般的眼睛黯淡了下去,她不敢直视苏米,而是把头转了过去。
“你知道些什么吧?”苏米从袖子里飞出了魔杖。“你知道这件衣服上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是不是像个坏人?”天仙子缓缓转过了头,问出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什么意思?”
“我亲手创造了这件衣服,我是不是像个杀人犯?”
“你知道这件衣服会闹出人命,为什么还要把它卖掉?”苏米的魔杖对准了天仙子。“给我一个理由。”
“我什么都会说的,我等这一天很久了。”天仙子叹了口气。“把魔杖收起来吧,小魔女,我不会任何魔法,我也不想伤害你。”
苏米坐在天仙子的对面,出于以防万一,她还是变出了绳子,把天仙子的双手绑了起来。
“当我发现这件衣服会害死他人的时候,我就想把这件衣服拿回来了。”
“第一句话就为自己申辩,可不会让别人信任你哦。”苏米冷冷地说道。
“不管你愿不愿意相信,这就是事实。”天仙子笑了起来。“我都会告诉你的,关于我的故事,还有关于这件衣服的故事。”
……
天仙子和爷爷是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的。
她只记得,爷爷带着她走了很远的山路,又坐了一艘很大的船。船很大,很颠簸,坐在闷热潮湿的船舱底部,熏得她只想吐。
爷爷是个很倔强的人,即使晕船晕得面色青紫,被臭味熏得几次胃液上涌,他还是紧闭着嘴,一言不发,满眼都是坚定。
船靠了岸,爷爷本想在那座滨海城市定居下来,但一连找了几家店,店主在看见这对衣衫褴褛的爷孙以后,都面带笑容地把他们请了出去。
有个人跟爷爷支招,说可以卖掉孙女先救个急,爷爷二话不说,掏出一根纺锤打爆了那个人的脑袋。
“混账!老子就是去割肉放血,也不会拿孙女开玩笑!”
“真是顽固的老东西,好心没好报!”那人捂着头,满脸鲜血的跑掉了。
爷爷带着天仙子一路流浪,从海滨城市慢慢流浪到了一座山谷的小镇。在这里,有一位年轻人收留了他们。
那个年轻人的名字叫汉弥顿,似乎是这里一位有名的贵族。
“你可以尽情在这里生活,不用担心,有什么困难只要跟我说就行了。”汉弥顿对他们说道。
“小伙子,你的恩情我必将在某日报答。”
没有痛哭流涕和感恩戴德,爷爷只是抱拳行了一礼。
从那以后,爷爷在这条街上开了一家店铺,他给这家店铺取了一个名字——新月。
“记住,天仙子,新月是我们来到这里之前生活的村子的名字,人不能忘本,更不能忘记自己原本的故乡。”爷爷这样告诫着她。
“忘记那些对你不好的人,但不要忘记对你好的人。”
这也是天仙子的记忆里,仅有的几段有关爷爷教导的回忆了。
其他时间,爷爷都是一言不发的坐在织布机前织布,或佝偻着身子俯在桌子前画图。店里的生意一天天好了起来,前来找爷爷定做衣服的人们也越来越多。
“川乌先生,我儿子想要一套结婚用的礼服,您看看怎么样合适他?”
“嗯…我大概知道了,你等我消息吧。”
爷爷每次都是这样说,然后等客人来取衣服时,客人们总会被他惊人的设计所折服。
从不讨价还价,从不允许客人有自己想法,爷爷就像一头驴一样倔强倨傲,他总是涨着通红的脸,气鼓鼓地看着客人们——好像这些客人欠他钱一样。
只有一个人,他会收起这幅可怕的表情,而是用一种平静的表情看着对方。
那个人就是汉弥顿。
汉弥顿常常照顾老人的生意,一方面是出于慈善,另一方面也确实是被老人的手艺所折服。
而对于汉弥顿,爷爷也十分罕见的允许他讨价还价,甚至有几次做完衣服以后,发现连成本价都收不回来。
“没关系,是恩人,毕竟是恩人。”每次见到这种情况,爷爷都会这样喃喃自语。
时间流逝,岁月更迭,爷爷的身体也一天天的衰老了下去。
虽然爷爷不想服老,但他的身体永远是最诚实的。
意识到自己快不行了的爷爷准备将自己的制衣技术传给天仙子,但无奈天仙子再怎么努力学习,她也只能学到爷爷技术的皮毛。制衣是一个很考验天赋的行业,天仙子的天赋注定了她从一开始就无法比肩爷爷。
但是爷爷似乎从不心急,他只是满脸严肃地看着天仙子纺衣,画图,设计版式。他似乎并不在意这个孩子注定不如自己,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打算在意这一点。
虽然爷爷不着急,但是天仙子却十分着急。光靠爷爷给的原材料,以及爷爷所设计的图案和版型,她注定是无法胜任新月的店主。
在情急之下,天仙子把目光放在了原材料身上。
“不同的原材料,会在布料上呈现出不同的质感。而不同质感的布料,也会在衣服上呈现出不同的美感。”爷爷曾经这样教导过她。
店里虽然有着棉花,魔法棉,丝麻等不少原材料,但这个世界上可以拿来制衣的东西,又岂止这些呢?
也许我会发现之前的人们从未用过的好东西呢。天仙子这样心想。
某一天雨后,天仙子前往山上寻找一些药草。这些药草采回来以后磨碎,再加水或者酒炖煮,就是天然的染料。
山路崎岖,天仙子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走得十分艰难。
在收集了满满一筐药草以后,天仙子坐在了山坡上,她决定好好休息一会再回家。
滴答,滴答。
天仙子的头顶上落下了几滴雨滴。
“嗯?”天仙子抬起头,下完雨以后的天空一碧如洗,远处还隐隐约约能看见一道彩虹。
没下雨呀?她心想。
滴答。又是一滴雨水砸在了她的脑门上。
这时天仙子才发现,自己头顶的树上居然有一大块白色的东西。那东西吸饱了水,就像蔫掉的棉花一样软趴趴地搭在树干上,里面不停地滴答滴答流出雨水。
“这是什么?”天仙子爬上了树,她把树上的这块白色的东西扯了下来。
在手触碰到这东西的一瞬间,天仙子感觉到一阵寒意直窜自己的脑门,她不禁浑身发抖,差点从树上掉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天仙子十分紧张,但她再触碰这个东西的时候,却发现只有冰冰凉的触感,并没有像刚才那样可怕的恶寒。
也许是错觉吧。
抱着这种心态,天仙子把这一大块湿透的棉花带回了家,在简单晾晒干了以后,她决定以此作为原料做一件毛衣。
正好,汉弥顿在前几日下单了一件毛衣——他还特别要求了白色的款式。
晾晒干以后的这种棉花,竟然比任何一种棉花都要更加雪白,更加柔软。唯一让人感到有些违和的,便是触碰到它时,那种冰冷的,诡异的触感。
这种棉花的质感太完美了,在天仙子本不灵巧的双手之下,这件毛衣竟然达到了令人惊叹的程度。在完成的那一天,就连爷爷都久久站在这件毛衣面前,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你出师了。”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爷爷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恭喜你,你终于学成了我的本事。”
就像是电影情节一般,在那一夜,爷爷平静地离开了人世。他没有多讲一句遗言,那句你出师了,便是天仙子从爷爷嘴里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天仙子料理了爷爷的后事,从那以后,她在这个世界上再无血亲。
“你把我当成一个大哥哥也没关系的。”汉弥顿在爷爷的葬礼上这样对她说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因为料理爷爷的后事,汉弥顿也考虑到了天仙子的心情,于是交付衣服的日期足足推后了一个月,在入夏的季节,汉弥顿才来到新月服装店,领走了这件属于他的白色毛衣。
“真是太完美了!”汉弥顿看到的第一眼就爱上了这件衣服。“这是你做的?简直不亚于老先生的水准!天仙子,你真是太棒了!”
“您喜欢就好。”天仙子并没有因为他的夸赞而飘飘然,她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汉弥顿当天便穿着这件衣服,兴高采烈地和自己的妻子回家了。
当时的天仙子并没有想到,这竟然是她最后一次见到汉弥顿,这位自己和爷爷的大恩人。
……
“我爷爷总是跟我说,要记住对自己有恩的人。但我却亲手害死了我的恩人,我真是一个畜生…”天仙子咬着牙,低声说道。
“后来呢?这件衣服为什么会落到别人的手里?”苏米问道。
“我当时去找汉弥顿的妻子,谁知道她已经搬走了…再后来,也许是她把这件衣服卖给了古董商人,然后古董商人又卖给了其他人,于是那个人再一次遭遇了这样的不幸……我在这段时间也一直打听着这件衣服的下落,直到你来找我。”
苏米看着窗外的高山,她似乎心里已经有了些答案。
“你还真是惹到了个了不得的家伙呢。”苏米挥了一下魔杖,解开了天仙子手上的绳子。
“云棉,说是棉花,不如说是像极细的藤蔓一样组成的一团植物。”苏米把毛衣摊在了桌子上,用一根极细的针轻轻挑起一截细棉,低声说道。
“这个家伙如果在地面上,就会长得像一团风滚草一样,随着风吹而四处跑动。但在极个别情况下,也许是某场强风,会把它们带到高空中,变成像云朵一样的东西。在地面上的云棉没有任何危险性,但一旦被吹上高空,它们就会变成捕猎雪飞虫的食虫植物,依靠捕食雪飞虫,它们也继承了雪飞虫的特性——寄生,夺取其他人的体温。”
“夺取他人体温?”天仙子明显有些震惊,她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苏米。
“我曾经遇到过一个女孩,就被这个东西寄生过。”苏米没有理睬她,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确实是有可能会要人性命的。至于你为什么没有事,可能是因为你生活在位于风口的山谷里,一阵阵强风早就把你体内寄生的云棉带出体外了吧。”
“因为我的无知和不负责任,我害死了太多人。”天仙子走到衣服前。“魔女小姐,这件衣服你开个价吧,我买下它,我要和这件衣服彻彻底底做个了断。”
“这件衣服不是我的哦。”苏米面无表情地说道。“就算你想买下来,也不是问我的意见。你要去问问它的主人答不答应。”
“请带我去找这件衣服现在的主人。”天仙子双手抱拳说道。“无论多少钱,我都一定会把这件衣服赎回来,绝对不会让它为害人间了!”
“我知道了。”苏米叹了口气。“我有个主意。既然如此,你再做一件一模一样的衣服给他不就好了?”
“欸?”
“凭你的技术,应该是可以做得到的吧?”
“可是…云棉…”
“云棉这种东西,如果是地上奔跑的形态,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苏米笑了起来。“只是你恰好用了飞到天上的云棉。这是一种和你相性十分合适的原料,如果用正确的方法使用它,你一定可以继承你爷爷的衣钵的。”
“就算是我这样的罪人……”
“或许你是罪人吧。”苏米打开了箱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大捆晒干的黄色云棉。
“做出更多更好的衣服,也许是一种不错的赎罪方式?”
白崖草,加酒煮沸,便是雪白色的染料。
将黄色的云棉浸入其中,挂在山谷间,任由山间的疾风吹干,便是如云朵般洁白的棉花。
一针一线,纺织机吱呀吱呀地旋转着,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药草香味。
“喔,这不是很厉害吗!”苏米看着新做成的毛衣,发出了感叹的声音。
用手触碰,那云棉没有了冰冷的质感,仿佛午后的阳光一般,蓬松柔软。
“哎呀,苏米你真是太厉害了。”古董商人把十个金币交到苏米手上,高兴地说道。
“这东西居然真的变成了普通的毛衣…可就算是普通的毛衣,质量也实在是太棒了。苏米,你是怎么破除衣服上的诅咒的。”
“这个嘛。”苏米调皮地笑了。“我不告诉你。”
“喂,告诉我嘛!”
“我就不说!”
“凭什么啊!”
“哈哈哈,你猜啊。”
山间吹来阵阵疾风,镇上的人们忙用手盖住了帽子。
“哎哟,我可不能因为去买个衣服还把帽子丢了。”这个镇民半开玩笑地说道。
他走进一家东方韵味的小屋,在那间小屋上,有着一块用船板制成的招牌。
“新月服装店”。
从那以后,这家店再也没有出现过闹出人命的衣服,生意就像川乌老先生在的时候一样好。
据说,每年在某一天,店主都会关门歇业,跑到一个叫做汉弥顿的小贵族家里。
每年店主都会为汉弥顿的遗孀免费制作一件衣服,还会专程送过去。
据说直到现在,那家店还开在那座山谷里的小镇上。
以云为衣,迎风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