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弟弟回来了，以鬼魂的方式。”
眼前的委托人这样对苏米说道。
“在每一个夜晚，我都能梦见我那逝去的弟弟——从水里归来，泡涨腐烂的尸体露出笑容，想把我拽进河里去。”
“也许是你最近压力太大了。”苏米面无表情地回答道。“如果你亲眼见证了你弟弟的死亡，会做这种噩梦是很正常的。”
“那这个呢？”委托人拿出了一张纸。
苏米把纸接了过来。纸上画着一条河流，在河边站着两个孩子，一男一女。
但奇怪的是，男孩和女孩的脸上都没画眼睛。
下面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回来吧，艾蕾丝。
“这是什么？”苏米问道。
“前两天收到的信，从我的家乡来的。”委托人——现在苏米知道她叫艾蕾丝了，摇晃着杯子里的冰块说道。“我已经离开故乡七年了，我对那里没有任何感情。”
“你是想说，这封信是你弟弟寄的？”
“嗯，这个字体和这种画，只有可能是我弟弟。”
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推测啊。苏米心想。
“更重要的，是我收到了这个东西。”艾蕾丝拿出了另一张纸。
“这是什么？”
“我弟弟的手印，找指纹专家鉴定过了，这就是我弟弟。”
这张纸上同样歪歪扭扭地写着一句话：回来吧，艾蕾丝。
苏米观察着纸张。纸张没有发黄发脆，不像是保存了十几年的纸，手印也是全新的，基本排除了造假的可能。
“而且这样的信，我每隔一天都会收到一次。”艾蕾丝露出了疲惫的表情。
“给你一个建议，回故乡看看。”苏米把两张纸都还给了艾蕾丝。“如果真的很困扰，不如去直面问题。”
“那可不行。”艾蕾丝摆了摆手。“我那个妈妈，我可受不了她。”
“你妈妈怎么了吗？”苏米问道。
“她最喜欢我弟弟了，对我是一点感情都没有。”艾蕾丝在聊到母亲的时候，表情十分不耐烦。“什么好东西都给我弟弟，我甚至连节日礼物都没有，就因为我是女孩。”
“那我们去解决你弟弟的问题，不打扰你父母不就好了。”
“那怎么行，那我们住在哪里？”
你就没考虑过我是怎么出门旅行的吗？苏米心里吐槽道。
“我还是建议你回去一趟。”沉默了一会，苏米还是这样说道。“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过去——当然，我会首先保证我自己的安全。”
艾蕾丝想了想，最后还是松口了。
“行，回去就回去吧。”
艾蕾丝的故乡是某个小小的平原村落。肥沃的平原上竟然只有十几户人家，与周围其他大村子格格不入。
路途遥远，苏米和艾蕾丝决定坐马车前往。
“请问你们要去哪里？”马车夫很热情，他招呼着苏米和艾蕾丝。
“你好，我们去最西边的那个村子。”艾蕾丝说道。
马车夫的脸色一沉，他连忙摆了摆手。
“不好意思小姐，我们不去那个村子。”
“欸为什么…”
“我们不去，麻烦你们另找他人吧。”
艾蕾丝只好拎着行李狼狈地下了车，苏米跟在她身后有些困惑地走了下来。
“小姐，那个村子可让我们有点困扰呀…”
“亲爱的女士，您为什么想不开要去那个村子呢？”
“那里我们可不敢去，您再找找其他人吧……”
一连问了四五个马车夫，所有的马车夫都拒绝前往艾蕾丝故乡所在的村庄。
“奇怪，为什么都不载我们呀？”艾蕾丝擦着头上的汗问道。
“最西边那个村？我倒是不介意走一趟。”在询问到第七个马车夫以后，他终于同意带苏米和艾蕾丝去村里了。
“真的吗，那太好了。”艾蕾丝露出了兴奋的笑容。
“不过我们可得约好了，车费双倍，天黑之前若是没到，你们就得自己徒步进村。”马车夫说道。“我可是拿命在干活，理解一下。”
“有这么严重嘛…”苏米听见艾蕾丝小声嘟囔道。
马车行驶在刚下过雨的烂泥路上，广袤的平原两侧种满了各种农作物。
“喂，小姑娘，你们去那个村子干什么呀？”马车夫似乎是个很健谈的小伙子。
“有点事。”苏米回答道。
“看你这装束，是魔女大人吧？”马车夫笑了起来。“那个村子也终于受不了了吗？终于要请魔女大人出手了。”
“啊？”苏米有些困惑。
“你不知道吗？那个村子呀，可是这一带最恐怖的村子。”马车夫拉了一下缰绳，提醒车头的两只马开始转弯。“说是在村子的河里，发现了可怕的怪物呢。”
河里？可怕的怪物？苏米更疑惑了。
苏米知道，在东方大陆的某些湿润沼泽里，有一种叫做河童的生物。河童离开水就会变得十分虚弱，但在水里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人拽下去。
不过河童数量十分稀少，而且只能在极为洁净和平静的水潭里生活，因此大部分河童目击案件不是乌龙，就是伪装成河童的杀人案。
“传闻里有说是什么怪物吗？”苏米问道。
“嘛…听他们说，是身上长满了黑藻，像猴子一样的生物，有目击者说个头差不多有个小孩子那么高。”
这绝对不是河童。苏米心里吐槽道。
河童是青蛙一样的外表，头顶上还会顶着一个小小的莲叶。
这件事绝对是一个乌龙。
但是听到马车夫的描述，艾蕾丝却变得十分惊恐。
“绝对是我弟弟，绝对是我弟弟……”
“这位女士，你说啥？”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苏米连忙回应道。“她昨晚没睡好。”
“哦，这样啊。”马车夫点了点头。“那个河里的怪物特别喜欢把小孩子拖下去淹死，村里已经死了好几个孩子了。听说有的孩子仅仅是碰到水，就会被拖进水里。”
“不可能…不可能…他怎么会回来呢…丹尼他不会回来的…绝对不可能。”
“你冷静一点。”苏米忍不住对艾蕾丝说道。
“我做不到。”艾蕾丝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看见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
“我弟弟的尸体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身上就缠满了黑藻。”
尽管艾蕾丝不断向苏米保证，自己回到故乡这件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但消息还是传开了。
“你回来了啊。”艾蕾丝的母亲是个普通的农妇，她看起来也一切正常，只是过度的劳作让她变得无比苍老。
她手里拿着尿布，正往屋里走去。
“请问。”苏米叫住了老妇人。“这个尿布是给谁的？”
“给我儿子的。”老妇人头也不抬地说道。
苏米注意到艾蕾丝的脸上露出了恐怖的表情。
“这孩子真是调皮，回来第一天就尿在了床上。”老妇人低着头喃喃自语。“我得给他做点好吃的，太瘦了，太瘦了……”
屋里诡异的景象让艾蕾丝再也忍不住了，她扭头逃出了屋子。
“哎…等等我。”苏米跟着追了出去。
“我要回去。”跑到河边，艾蕾丝喘着气，开口第一句话就这样说道。
“现在也回不去呀。”苏米吐槽道。“我的飞天扫帚只能骑一个人，也不会有马车夫愿意在这个时间来这里。不如在这里等一晚上，没准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我弟弟一定是回来了…那些孩子都是他害死的…都是他的错，都是他不好…”艾蕾丝一直在自言自语着，仿佛着了魔。
奇怪，她似乎看起来很恐惧自己的弟弟。
苏米十分不解。
明明已经是成年人的艾蕾丝，却无比害怕这个水中会伤害孩子的怪物。
难道说？苏米心里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可以和我说说看吗？你弟弟究竟是怎么死的。”苏米背着手，她袖子里的魔杖已经落到了手里。
“他是淹死的，我没有救下他。”艾蕾丝低声说道。“我眼睁睁的看着他被河水冲走的，尸体直到今天都没找到。”
“所以说，你因为见死不救，所以害怕他回来复仇？”苏米问道。
“是的。”艾蕾丝的声音有些沙哑。
艾蕾丝的背后就是那条河流。明明金黄色的夕阳照耀在草坡上，河水却像墨水一般漆黑。
“我看见弟弟在河里。”
苏米背后突然传出了一个声音。
“什么？”苏米回过头去，看见了一个光着脚，穿着破旧麻布衣服的小女孩。
“我看见弟弟在河里。”小女孩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小女孩看起来只有三四岁的样子，样貌奇丑无比，她的嘴角还流着口水。
是弱智儿吗？苏米心想。
艾蕾丝似乎再也承受不住更多压力了，她跪了下来，崩溃大哭着。
“求求你了，韦尔斯，放过我吧，放过姐姐吧……”
“弟弟在河里，我每天都会跟他一起玩，他身上全是黑色的草。”小女孩喃喃自语，眼睛定定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艾蕾丝。“他说很寂寞，他说姐姐快来陪陪他。”
“喂！你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一个农民跑了过来，抱起了小女孩。“真是不好意思，这是我家女儿，生下来脑袋就不太好使。”
“没关系。”苏米笑着摇了摇头。
“咦？艾蕾丝？艾蕾丝是你吗？”农民兴奋地说道。“上次见到你还是个小孩子呢！都长这么大了呀！要不要来我家吃晚饭？”
“我想她现在应该没有这个心情。”苏米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艾蕾丝。“不麻烦您了，我会照顾好她的。”
“哦…哦，好的。”农民点了点头。“请保重身体。对了，小孩子不要靠近那条河，会被拽进去的。”
“谢谢你的提醒。”苏米鞠了一躬，表达了感谢。
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她看见了小女孩胜利者般的微笑。
上一秒那个弱智儿似乎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可怕的笑容。
“在河里等着你。”苏米听见了她的喃喃自语。
看着农民和肩上的小女孩消失在远处，苏米再次看向了漆黑的河水。
天空由淡黄色转成了深蓝色，夜色逐渐笼罩在这个孤独的村庄。
河水依旧平静。只有偶尔跃起的鱼，和急于归巢的水鸟打破这份乡野的寂静。
看着艾蕾丝恐惧的表情，苏米知道，今晚是不可能在这里过夜了。
明天早上再过来好好观察一下吧。苏米心想道。
“就知道吃饭，也不知道帮下忙！”艾蕾丝的母亲把一筐黑面包随意丢在桌上，拎来了一桶卷心菜汤。
“我帮谁都不会帮你的！”艾蕾丝生气地说道。
“好啊，那你干嘛还吃我做的东西？”
“我乐意！”
啊，好尴尬。苏米看着这对关系不睦的母女，心里吐槽道。
“所以我才说女儿一点也不好！”艾蕾丝的母亲给自己盛了一碗卷心菜汤。“你还不如你弟弟贴心呢！”
“那你去找他啊！”
“你这个臭丫头，就这么想让我死是不是？”
“是啊，老东西，我就是想让你死！”艾蕾丝生气地拍了一下桌子。“当初你让我处处让着点弟弟，让我不要去读书在家照顾弟弟，你真的爱过我吗？”
“你…”艾蕾丝的母亲刚想说些什么，突然捂住胸口蹲了下去，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装病是不是？你装病我也不会可怜你的！”艾蕾丝骂道。
苏米赶紧冲了过去，她看见老妇人的脸色苍白，嘴唇青紫。
“少说两句吧。”苏米说道，她拿出箱子里的一颗药丸溶进水里，给艾蕾丝的母亲灌了进去。
药灌进了老妇人嘴里，老妇人叹了口气，总算舒缓了过来。
苏米扶着她走进卧室，让她躺在了床上。
“谢谢你，小姑娘。”艾蕾丝的母亲脸上露出了苦笑。“如果我女儿有你一半善良就好了。”
“没事，好好休息一下。”苏米给她盖好了被子，离开了卧室。
“你为什么要救她？”艾蕾丝冷冷地看着苏米。“我才是你的委托人，对吧？”
“我不会见死不救。”苏米坐在了桌旁，拿起了一块黑面包。“你对自己母亲还真是残忍呢。”
“如果你知道她曾经怎么对待我，你会理解我的。”艾蕾丝咬牙切齿地说道。“什么好的东西都给弟弟，我只能穿最破的衣服，只能吃剩饭剩菜，还得离开学校照顾弟弟，说什么家里只能让一个孩子上学。”
艾蕾丝喘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从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了，要离开这个地方，去大城市里，再也不回来。可是谁知道，我弟弟竟然还想让我回来，他因为没能长大，没能像我一样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所以憎恨我，想要夺走我的性命。”
说到这里，苏米看见艾蕾丝攥紧了拳头。
“我绝对不会放过他，绝对。”
“早点休息吧。”苏米喝了一口卷心菜汤。“我明天会再去河边看看的。说好了帮你解决的事情，我一定会解决的。”
平静的一夜随着天亮而被打破，苏米是被一阵哭声惊醒的。
“又有孩子被淹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真的有水鬼吗？”
“真是太可怕了，只要碰到水就会被拉进去淹死。”
挤过密密麻麻围观的人群，苏米看见了河边那具刚刚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孩子的母亲正抱着已经冰凉的尸体大哭着，孩子的父亲则跪在一边，木木的看着天空。
“不好意思，请允许让我看一下。”苏米戴起魔女帽，走上前说道。
正在嚎啕大哭的女人看了一眼苏米，哭声变得更大了，她狠狠地朝着地上给苏米磕了几个头。
“求求你，魔女大人，一定要救救我的孩子啊……”
“别这样，别这样。”苏米连忙摆手。
那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八九岁的小男孩，他只穿着一条短裤，紧闭着双眼，就像是睡着了一般。
苏米试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又捏了捏男孩的肌肉。
他已经死透了。苏米心里有些难过。
这时，苏米注意到男孩嘴巴里的一团黑色的物体，她小心翼翼地从男孩的嘴里取了出来。
那是一团黑色的，轻轻蠕动着的水草。
人群中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就连男孩的母亲都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那团黑色的东西。
黑色的水草一接触到苏米，立即伸出了长长的触须开始在苏米的身体上缠绕着，但苏米仅仅点了一下，那团水草就变成了干枯的棕色，掉到了地上。
原来是这样啊。苏米心想。
“魔女大人，魔女大人，不好了！”一个人喘着气跑了过来，苏米认出他是昨天的那个弱智儿的父亲。
“艾蕾丝，艾蕾丝她……”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好恶心啊。”
“天呐，我要吐了。”
苏米赶回艾蕾丝家的时候，艾蕾丝已经坐在门口。
她不停地用手拔着腿上的，如同头发丝一般的黑色物体。但每次拔下来一些，那黑色的头发丝就会再次生长出来。
“苏米，救救我！”艾蕾丝看见苏米，连忙喊道。
苏米深吸了一口气。
真是残忍啊。
……
“弟弟，我明天就要去城市了。”艾蕾丝站在湖边，对自己的弟弟这样说道。
“是吗？姐姐你完成了心愿呢，真好。”弟弟笑着回答道。
“是啊，我完成了心愿。”艾蕾丝叹了口气。
“我会帮你和妈妈说一声的。”弟弟拍了拍艾蕾丝的肩膀。“她一定会答应的，她最听我的话了。”
“嗯，那就麻烦你了。”艾蕾丝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我们小时候常常在这条河里玩耍的。”
“我记得。但是到现在你都不会游泳。”
“哈哈，姐姐你又在取笑我了。”
“以后姐姐到了城市里，一定会接你过来的。”
“不用啦，姐姐。”弟弟摇了摇头。“妈妈不喜欢城市，我就在这里一直陪她好了。”
“姐姐，我知道我不适合读书，在大城市也找不到什么好工作。”弟弟看着夕阳下漆黑一片的水面。“所以只要姐姐可以获得自由，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就很开心啦。”
真是恶心啊。艾蕾丝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悦。
明明从小吸着我的血长大，明明是我差点辍学给你换来的学习机会，你却仿佛在恩赐我一样，假惺惺地说出只要我开心就好这种话。
就算我以后到了城市里，也摆脱不掉被你们吸血的命运吧。
你们不过是为了能更好的压榨我这个女儿罢了。
在妈妈眼里，永远是身为儿子的你最重要吧。
“姐姐，我们回家吧。”弟弟笑着对艾蕾丝这样说道。
“等等，你看那是什么？”艾蕾丝突然指着河面说道。
“什么…”弟弟转头看向河面。
艾蕾丝朝着他的背后，用力的推了一把。
十米高的河堤，五米深的河水。
波涛汹涌，吞噬了这个小小的身影。
……
“覆荆棘，一种只会生长在溺死尸体上的奇幻植物。它因死者的不甘与愤怒幻化而成，常常会成为溺亡的主要元凶。一旦尸体被这种植物寄生，就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寄生到凶手的身上。但如果凶手死亡或远离案发现场，这种植物会因为死者生前的情绪而不断杀人，直到真正的凶手出现。”
在覆荆棘的介绍上，写着这么一段话。
“活人会被覆荆棘寄生，只有一种可能。”苏米看着眼前绝望的艾蕾丝。
“你说谎了，对吧？”
艾蕾丝还想张口说什么，但她只是张了张嘴，就垂头丧气地低下了头。
……
艾蕾丝被卫兵带走了，等待着她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水中的覆荆棘在艾蕾丝走后，便神秘的消失了。苏米亲自跳进了水里，向村民们证明了这条河不会再溺死孩子。
唯一有些可惜的是苏米的委托金。
嘛，就当白干了吧。苏米无奈地说道。
“魔女小姐。”就在苏米临走前，艾蕾丝的母亲叫住了她。
“谢谢你。魔女小姐。”老妇人对苏米说道。
“谢谢我什么？”苏米问道。
“谢谢你帮我找到杀害我儿子的凶手。”老妇人回答道。
“不，我可没有抓住她。”苏米看着老妇人的眼睛。
“凶手什么的，不就在我面前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