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海面上，海鸟的叫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
即使是无风的日子，小小的渔村也在冬日里看起来特别苦寒。
阴沉沉的天空，就像是把海水倒在了天空中一般，云朵像海浪一般激烈翻滚着。
苏米裹紧了魔法袍。
即使在里面套上了厚厚的两件毛衣，依然无法阻挡刺骨的凉意。
苏米走到了一户小小房子前，轻轻敲了敲门。
这次的委托人实在是太好认了——她的家门口挂着一个大大的十字架，上面的痕迹显示，它一次次掉下来，又一次次被粘回去。
“你们终究还是来了。”一个女人探出了头，苦笑地看着苏米。
女人的家中没什么装饰。唯一的一条地毯也脏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沙发破了一个洞，苏米只能坐在沙发一侧，桌子上放着的水果也长了恶心的绿色霉菌。
屋里的窗帘也紧紧拉着，几乎密不透光。偶尔变亮了，也是因为寒风从破碎的窗户外吹开了窗帘——窗子上破了两个洞，根本不是女人用简易胶布粘住就能解决的。
“我该死，真的。”女人把一杯茶递给了苏米。“她如果当初杀的人是我，也许我心里都能好受一点。”
苏米捧着热茶，一言不发。
“你是过来给杀人犯说好话的吧？”女人笑了起来。“没什么意思，真的。你们如果不判她死刑，那我就去死。”
苏米看着表情平静，话语却狠毒的女人，她依旧一言不发。
让她好好发泄一下吧。
“请回吧，我不会原谅她的。”女人继续说道。
看来发泄也没什么用啊。
“即使她是你的女儿？”苏米叹了口气。
……
对于魔法联盟来说，这个案子实在是很难办。
杀人犯的名字是奥瑞塔，今年刚满二十岁，是一名年轻的白袍魔女。
在平均年龄三四十岁的白袍魔法师群体里，奥瑞塔绝对称得上是一位天才。
但是这位叫做奥瑞塔的魔女，却使用了绝对禁忌的死咒杀害了自己的父亲。
这件杀人案之后，奥瑞塔的母亲康莉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她坚决要求判处自己的女儿死刑，不接受任何形式上的谅解。
“这个案子真的很难办啊，守幽大姐。”罗格斯有些头疼的对守幽说道。
“我们派了很多人劝康莉，只要她原谅了奥瑞塔，奥瑞塔最多只会被判二十年的刑期——她们未来还可以母女相见。但是康莉一定要我们判她死刑，还说她的行为已经很恶劣了…”
“不能判她死刑。”守幽说道。“我再让人去争取争取。”
所以这件事就落到了我头上吗？苏米心里有些崩溃。
“我知道了。”苏米站起了身。“但我还是觉得…”
“不要你觉得。”康莉说道，语气冰冷。“如果后续还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跟那个小畜生沟通。”
小畜生，是指奥瑞塔吗。
苏米叹了口气，她转身走出了房子。
“要是当初离婚就好了…”苏米听见了康莉轻声说道。
奥瑞塔是被两名卫兵带进了监狱的会客室的。
她看起来十分平静，手上戴着手铐，安静的坐在了审讯椅上。
卫兵们要帮她打开手铐，但她只是笑了笑。
“你们不怕我用魔法逃跑吗？”
卫兵们愣了一下。
“走吧，我要和这个小魔女好好聊聊。”
门关上了，隔着厚厚的玻璃，奥瑞塔平静地望着苏米。
苏米知道，她在观察自己。
作为一名十五岁成为魔女，十九岁成为白袍魔法师的女孩，她要比普通人聪明太多。
嘛，那就让你好好观察一下吧。
苏米笑着望向奥瑞塔，四目相对。
“我妈妈还是要判我死刑吗？”过了一会，奥瑞塔先说话了。
“能判处你死刑的只有法庭。”苏米回答道。
“没关系，我死了好。”奥瑞塔轻声说道。
“你罪不至死。”
“如果我一心求死呢？”
“你为什么会想被判死刑？”苏米抬起了头。
“我没有胆量自杀，这是我最好的结局。”奥瑞塔笑了起来。“你不知道我经历过什么，所以当然不能理解我的感受。”
“那如果是我呢？”门口走进来了一个人。
奥瑞塔看到眼前的男人，眼神顿时变了。
那是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个子虽然不高，却颇有气势。
“你好，我叫汉奈尔，是你的辩护律师。”男人将一张名片放在了玻璃前。
“你在这里做什么？”奥瑞塔明显对这个男人有些敌意。
“保证你不会被判死刑。”汉奈尔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我没有邀请你来。”
“是守幽女士要我来的。”
哇，那还要我干什么？苏米在心里暗骂道。
“我们两位将一起保证你的权利，并争取不会判处你死刑。”
不要把我拉上啊！苏米在心里骂了守幽一遍又一遍。
“我不需要。”奥瑞塔说道。“请让这位律师离开，我不需要任何律师。”
“没有律师可是不能开庭的。”汉奈尔笑了起来。“哪怕是为了能够开庭，你也必须配备一名律师。”
“那我申请换一名律师。”
“那让这位小姐来当你的律师？”
“不可能的。”苏米吐槽道。“你在做梦。”
“不管是谁都好，让这个家伙滚出去！”奥瑞塔大吼道，两名卫兵都被吓得冲了进来，按住了她的身体。
“没问题。”汉奈尔站了起来。“等奥瑞塔小姐想明白了再说吧。”
“魔女小姐，今天的会面就到这里结束了。”一名卫兵对苏米说道。
“欸…可是我还有话…”
“今天的会面就到这里结束了。”
“…好。”
走出了监狱，苏米看见了坐在台阶旁抽烟的汉奈尔。
“哟，你就是守幽说的，十一岁就成为了魔女的天才女孩苏米吗？”汉奈尔打量了一下苏米，呵呵的笑了起来。
油嘴滑舌，还秃顶，苏米有些反感这个男人。
她没理睬汉奈尔，快步走开了。
“别急着走啊。”汉奈尔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男人。但是，如果我可以告诉你一些关于奥瑞塔的事情呢？”
“我对她的事情不感兴趣。”
“不是守幽叫你来完成任务的吗？”
“有你就够了。”
“你就不想知道奥瑞塔为什么会杀害自己的父亲？”
“不想知道。”
“…你等等啊！！”
汉奈尔拽住了苏米，他有些无语的看着她。
“你至少听我讲完以后，也好和守幽女士汇报吧？”
“那你为什么不亲自跟她说？”
“只要你汇报了我接下来讲的话，剩下的事情就都跟你无关了——怎么样，这样可以吧？你怎么说也接下了守幽给的任务，什么都不做就回去不太好。”
嘛，也是呢。
“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这些吗？”苏米问道。
汉奈尔看了一眼监狱大门，默默的点了点头。
“好，我们去咖啡店聊。”
在附近的一间咖啡店，汉奈尔点了一杯纯咖啡，而苏米则点了一杯红茶。
“再次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汉奈尔，是一名来自王都的律师。”汉奈尔说道，他展示了一下自己的律师徽章。
“请尽可能简略。”苏米只是淡淡地说道。
“其实这不是我第一次为奥瑞塔她们家服务了。”汉奈尔说道。“在这之前，康莉与杰菲斯塔的离婚官司，也是我替他们打的。”
“杰菲斯塔是？”
“康莉的丈夫，奥瑞塔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
“我是康莉的律师。”汉奈尔说道。“康莉主张不要离婚。”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时候杰菲斯塔的主张是对的。夫妻二人分居许久，丈夫公然出轨，和情人保持不伦关系。但是我们律师是为客户服务的，我们也只能尽可能努力去打这个官司。”
“这确实是律师的职业素养呢。”
“你能理解就好。”汉奈尔喝了一口咖啡。“就在那个时候，我遇到了当时只有十五岁的奥瑞塔。”
“我是律师，理论上不应该去接触我客户的亲人，但我很同情她，于是我就答应了她无理的要求——带她去水族馆。”
“这是很无理的要求吗？”
汉奈尔没有回答苏米，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我至今都还记得，她看到鲸鱼的时候说的那句话。”汉奈尔顿了一下。“「汉奈尔叔叔，你不觉得我也像鲸鱼一样生活在深海吗？」”
“什么意思？”苏米隐隐感觉到了这句话的不对劲。
“奥瑞塔的家庭氛围，即使是像我这样的成年人都感觉到十分压抑。”汉奈尔说道。“你知道吗，她的父母在她不在的时候经常吵架，甚至会打架。等她回来了，又会假装和和睦睦的一起做家务，一起看书。”
“实际上奥瑞塔一点也不傻，她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在伪装。为了她，伪装出一副表面和睦的样子——十五岁就成为魔女的天才，会看不出来人心吗？”
苏米喝了一口红茶，她感觉眼前这件事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
“奥瑞塔是个天才这件事，她的父母都看得出来。”汉奈尔把杯子里的咖啡一饮而尽。“在她十岁那年可以使用出高深的魔法那一刻，她的母亲就确定，自己的孩子未来必然会成为一名天之骄子。”
“她不允许自己女儿恋爱，不允许她有太多的兴趣爱好，甚至给她报名了圣童女的海选比赛，一切都是为了能让奥瑞塔出人头地。只有奥瑞塔成功了，康莉才能感受到哪怕一丝丝欣慰——毕竟她的丈夫已经把自己毁了。”
“「有本事就别装作很关心我的样子，有本事就不要把家维持这种虚假的亲情，你们是骗不了我的。」奥瑞塔经常这么说。”汉奈尔继续说道。“但每一次杰菲斯塔想提出离婚，都会被康莉拒绝。法院也没办法判处二人离婚——没有家暴，也没有任何犯罪行为。”
“康莉也许是以为，这样完整的家庭也会对奥瑞塔出人头地有好处吧。她根本不在乎这样的家庭会对孩子伤害得有多深，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生活在如深海一般压抑的环境里。”
苏米默默地叹了口气。
“她的父母把她当成了实现自己梦想的东西了吧。”
“是的。”汉奈尔叹了口气。“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人不想判处她死刑的原因。”
……
奥瑞塔在某个午后和自己的父亲吵了一架，然后她挥舞魔杖，对着自己的父亲下了一个死咒。
康莉回到家中，看见已经死去的杰菲斯塔，当时就疯了。
卫兵赶来时，康莉哭哭啼啼地拉住卫兵队长的袖子。
“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女儿…好不容易才让她成为魔女的，千万要救她啊！”
“我知道了…你把手松开！”
卫兵们几乎没有怎么侦查，就迅速锁定了犯罪者是奥瑞塔。
她两手满是鲜血的走在路上，路人也第一时间通报了卫兵。
奥瑞塔很痛快地承认了自己杀害父亲这件事，关于动机，她自己则称为冲动杀人。
但是康莉在知道奥瑞塔杀害了自己的父亲以后，她整个人就变了样。
她坚决要求法院判处奥瑞塔死刑，不愿意以任何方式进行谅解。无论是白袍魔法师，律师，甚至是立场相对的检察官，她都一口咬死，绝不原谅。
就连汉奈尔，康莉都把他赶出了家门，让他永远不许靠近这里一步。
最终，法院判决了奥瑞塔死刑。
但在半年以后，一纸来自大法院的复核通知书驳回了当地法院的审判——大法院拒绝了判处奥瑞塔死刑，要求当地法院重新审理。
尽管当地的法官清楚，只要康莉不原谅奥瑞塔，那么这个案子绝无轻判的理由。
至于之后的事情，法官，检察官，律师们的故事，苏米就不太清楚了。
如今，奥瑞塔依然被关在监狱里，在一间单人牢房里等待着判决。
“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努力让她能活着出来。她罪有应得，但不应该被判处死刑。”在汉奈尔写给守幽和苏米的信件上，他发下了这个誓言。
“真是倔强的中年男人。”苏米心想道。
对于日夜煎熬的奥瑞塔来说，死刑也许是她的一种解脱。
毕竟，从她出生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呆在如同深海般压抑的监狱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