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不像样子啊。”
走到悬崖边上时,韩雨正坐在那块突出的岩石上垂钓。
身上的布料早已褪色变得灰白,发须蓬松,双目无神,整个人像是丢了魂似的毫无生气,只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行尸走肉,仅仅是活着便耗去了他大部分精力。
“……”
当转过头来望见身后朝他走来的娇小身影时,韩雨并未太过在意,只是耷拉着眼皮,打量着周旁茂盛的丛林里是否还有其他人的气息。
“不用看了,就老身一人。”
“噢……”
见她作出了保证,韩雨便没再去注意,转头又专注起了手里的那根鱼竿。
“还是和以前那般拘谨得很呐?至少见了老身行个礼如何?”
见状,他便象征性地弯了下腰。
“不好意思,没什么能招待您的……”
“哼呵呵呵,你招待过老身么?”
说罢,那娇小的身影便坐在了韩雨身边,与他一同望向了远方的风景。群山翠绿,溪河奔流,映衬着斜阳,将这一切又染成了古老的茜色,令人不由得忆起那段沉寂的往昔。
“雨儿啊,这世间女子何其之多,你又何必拘泥她一人?”
“我不想聊她的事情,师父……”
“男人要拿得起放得下,你也老大不小了,该懂这个道理。而且你如此优秀,再找个愿意与你白头偕老的女子也并非什么难事,实在不行让老身来服待你如何?”
“我肯定会做噩梦。”
“你小子真的是——”
“好疼。”
狠敲了下韩雨的脑袋,她稍稍有些生气。
“难得老身抽空过来找你,就这个语气跟老身说话啊?”
“您单独出来那几个跟屁虫不得急死么?更何况这御灵山上到处都是妖兽……”
刚想说些什么,但瞅了一眼坐在自己身旁的这女孩,韩雨便又把这话憋了回去。
“说回来师父过来找我是有什么事么?”
“念你可怜,故来看望。”
“师父您上一次说这话的时候,逼着我替华魂庭把西郡那儿的乱贼给平了。”
“你小子就权当是被老身骗了不可吗?非要追究到底。”
“那活还挺累的,而且您说好答应我的事情也没做。”
“瞧汝这德性,行啦,那件意义不明的事回头再与你兑现。”
“此话当真?”
有那么一时间,这韩雨两耳竖起,眼睛里突然有了光。
见此,那女孩不禁苦笑了两下,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傻孩子。”
接着,她便改口道。
“今天来找你是有其他事,泷儿在曲阳县那边稍稍有些困难,想派你过去帮帮她。”
“南郡的曲阳县么?”
“是,你去当个先生即可,就像老身当初教你那样。”
“我这种人怎么当老师啊,连怎么备课都不知道……”
“汝必须走出去把那群家伙引出来,雨儿。”
此间,那双鲜红的瞳孔中闪起了一丝诡异的白光。
“否则汝永远得不到关于她死讯的线索。”
“……”
●
自离开听雨轩后,三人一路绕林而走,不出半个钟头便回到了羽未的院子里。白怜墨本是不屑与他同行的,但羽未坚持要邀他去自己屋子,无奈之下,她只好带着剑也跟了过去。
待去后池舀了些热水好生洗漱了一番,再换上之前月如泷放着接应过客的衣服,韩雨便活生生像换了个人似的翻新了不少。那俊俏模样确实配得上他之前那番自信,也不禁让平时本就对男性陌生的两人有了些情窦,盯着他身上的目光也增添了许多。
随后,见三人就这么待着会有些尴尬,这韩雨便去外面拿了些木块,二话不说便刻出了一套奇妙的花牌。
此时,他们正围坐在红木桌的油灯前讨论着那花牌的规则。
“师父,那这两个算炸么?”
“我不是都说了只有大小王才算炸弹么?其他的牌要四张同点数的才能算炸弹。”
指着羽未手里那两张刻着“九”的不同花色的木板,韩雨有些无奈地说道。
“那师父,两个相同点数的称为‘对’,四个相同点数的称为‘炸’,为什么三个相同的没有对应的称谓呢?”
“我也不知道……规则就是那么写的,三个就叫三带一三带二,或者不带直接出都可以。”
“那这个……为何一定要规定四种颜色,五十四张牌呢?”
一旁,对他颇有戒备心的白怜墨这会也放下了尊严,轻声询问起了他有关这花牌规则的问题。
对此韩雨其实并不感到意外,早在被委托到这里来当个先生时,他就被告知了这里学徒的基本情况——她们无一例外,都是某个领域的天才,常人对新鲜的东西感兴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何况她们。
只是处在天才的另一面,她们也各自怀揣着隐匿于阴影下的缺陷。目前白怜墨的缺陷韩雨已是体会得够多了,为了让她浅显察觉到这件事情,他不得不先避其锋芒,好生转移她的注意力。
“此牌共有五十四张,除去最为特殊的两张牌,一共有五十二张带有点数的牌。在我脑海的那个世界里,三百六十五天为一年,七天为一星期,那么这五十二张牌便代表了五十二星期;四种不同的花色则代表了四季,每张花色中的十三张牌便代表了每个季节经历的十三个星期,这就是为何此花牌要规定四种颜色,共有五十四张牌的缘故。”
“原来如此……”
白怜墨原是以为这韩雨是真的半点学识都没有,如此看来,他还是尚有可取之处的。
“虽不知道你这些稀奇古怪的学识是从哪来的,但貌似也并不完全没有常理。”
“白姑娘你喜欢就再好不过了。”
“但说到底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不入流的三教九流学了也是浪费时间。”
“哈?”
但一听这话,韩雨就不乐意了。
“不好意思,你刚刚说什么?不入流的三教九流?”
望着那掰弄着手里花牌的白怜墨,韩雨甚至都能从她眼神里感受到那股深深鄙夷感。
“这可是流行了五个多世纪的牌类游戏,我若是将之推广出去,必将是推动整个云辰国的文化发展之重臣。”
“好的好的,想怎么臆想是你的事情。”
随意对付了两句,放下手里的花牌,白怜墨盯着窗外已彻底黑下来的夜色发了愣。
“那三人都这么晚了,还半点消息都没有?”
“那大概要到明早才有消息了,按照秦师姐那个性子的话。”
“唉……真是一个都不让人省心,哈呜——”
说着,她脸上已是逐渐浮现出了倦意,稍稍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我得先回去了羽未,明天还要陪这家伙闹腾。”
“嘿你这小妮子……”
“晚安怜墨姐,早些回去歇息吧。”
“啊,好。”
扶着桌子慢慢站起身来,正要转身朝门外走去时,她又多望了韩雨一眼。
随后,只见那别在腰间的剑刃“唰”地抽出,不偏不倚放在了韩雨跟前。
“喂你……”
“你要是敢动羽未一根寒毛的话,我这把剑可是不长眼睛的。”
这话说得十分坚决,却不似玩笑话,早些时候虽领略过她的锐气,却未曾像现在这样被她的杀气震慑到。
“你就这么不信任我么?”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早上那事我还没跟你清算呢,明天我要亲手把你交到官府去。”
“那就来试试啊,到时候可别说我欺负你小妮子。就你这细胳膊细腿的我一根手指头就能……”
“师父真是小孩子气啊。”
“哈啊!?你得分明事理啊羽未,是她先挑衅我的。说我是yin贼就算了,她居然说扑克是不入流的东西……”
“好的好的,师父发明的是非常了不起的花牌,师父很了不起哦,乖啦乖啦。”
“呜呜呜,还是羽未疼我。”
“你们两个今天才见面吧?”
望着跟前竟被小孩子摸头安抚着的韩雨,白怜墨那眼神便变得更加鄙夷了起来。
“总之给我老实点,安安静静度过你在玄清门的最后一个夜晚。”
说罢,她便收剑入鞘,稳步出了门,循着来时的路回去了。
一时间,烛火通明的室内只剩下这师徒二人,正沉默寡言地盯着白怜墨离去的方向。
“小女就开门见山地问了,师父。”
接着,起身走到一旁摆着瓶瓶罐罐的柜台跟前,羽未低沉着声音质问起了韩雨。
“早上在阳泉酒家那,怜墨姐身上的‘咒术’是您解的吗?”
“是。”
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韩雨也毫无遮掩地回应了对方。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注意到这件事了?”
“在听雨轩那见到你的时候,你时不时会往她身后瞟两眼。”
“小女不过九、十岁,注意会分散不是合乎常理的事情么?”
“是吗?我倒是听如泷说你杀了不少人啊?”
“……”
说到这里,羽未的手突然停在了一罐墨色的瓷器上,一动也不动了。
靠着余光打量着身后这悠闲坐在椅子上的韩雨,她开始庆幸自己一开始未对他出手的决定是正确的。
“您不打算把那件事告诉怜墨姐么?”
“事到如今从我嘴里说的话她肯定也不信,我何必自讨苦吃?”
“那您是要见死不救么?”
“嗯可别这么说,早上帮她解了‘咒术’她就该对我感恩戴德了,一面之缘就值这么点,再要我干其他事可就是不讲道理了。”
“可您是被派过来当我们的先生……”
“死一个也不影响我当先生。”
“……”
自韩雨嘴里说出这话时,羽未震惊地转过头来,瞪着眼睛死死盯住了韩雨。有那么一瞬间,那双碧色的瞳孔中闪过了一丝血光。
“您说什么?”
“你们年轻人血气方刚自然会觉得这话过分,真出了这玄清门去外面看看就会知道了,别去无缘无故逞英雄,总有一天会引火自焚。”
话语中夹杂着些许悲调与无奈,望着窗外的圆月,韩雨便没想再继续和羽未谈下去了。撑着身子从椅子上站起,尽量避开羽未那刺人的目光,他便阴沉着脸朝门外走了过去。
“那您为什么还要救她一次?”
“……”
再往羽未那看去时,那张娇小的脸蛋上已然挂满了愤慨与坚毅。
“旧习难改罢了。举手之劳便能救个人,何乐而不为……”
“若非举手之劳便不救吗?如此胆小如鼠,您又何必出来,待在那深山里潜身缩首,了此残生岂不更好?”
“啊,如泷和你们说了啊。”
“何止说了,门主大人在那之前把您比作盖世英雄一般向我等介绍,若非如此,怜墨姐又为何在见了您后如此失望?”
她的声音愈发洪亮,响彻了整间屋子。
“那贼人不得手,今夜必来庄上袭击怜墨姐。光看那咒术残渣便可知其实力深不可测,况又在暗处,门主大人来了也未必能胜,何况怜墨姐?”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能胜呢?”
“我说不上来,但直觉告诉我您一定能胜……”
“别随便给予别人莫大的期望啊,小姑娘。”
“……”
一时间,羽未哑口无言地愣在原地,只两眼圆瞪望着韩雨。
“就算会被杀也是她的事情,命中注定如此,怨不得旁人不救。我劝你不要插手这件事,早点歇息吧。”
说罢,韩雨便摆了摆袖子,推门扬长而去。
只留下羽未一人独驻原地,咬得那嘴唇乌青,紧紧攥起了小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