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历三年间,繁锦宫。
万盏金灯照亮大殿,一层层纹绣华丽的云帘垂于祥龙台柱间,近旁几具早已腐烂的尸体的影子凝滞于巨大的玄石玉砖之上,染红了整个夜晚。
“咯……咯呜……”
此时,年仅五岁的羽未正站在那些尸体中央,颤抖着举起了手中的心脏。
“好,好!不愧是赫连家的千金。”
面前,一位穿着华丽的男子轻佻鼓着掌,面带微笑走向了羽未。自他附近,一阵幽青色的焰气正逐渐朝四周蔓延,片刻便覆盖了整间宫殿。
“你合格了,小姑娘,按照约定,我答应不杀你。”
说着,那男子骤然掐住了她的喉咙,伸手将她身后的某样东西猛抽了出来。
“咕呜————”
“但作为代价,你将永远无法修炼,此生停留在最为底层的白淳阶!从此以后,你将作为这个世上最为卑劣的存在活下去!成为赫连之耻活在这个世上!永无翻身之日!”
再者,只见她身后那虚影顷刻间便被撕成两半,如亡魂般各自朝宫殿外飞散了去。羽未的意识也随之消逝,记忆停留在了最后那一刹那。
最后迎接她的,便是永无止境的黑暗,以及婉转在另一方,那数个呼唤着她的声音。
……
“哈——喝——”
瞳孔骤然收缩,自噩梦中醒来之际,羽未不由得张开了嘴,大口大口地呼吸起了周旁的空气。
“啊咯……”
但还没等她吸完一整口,一股剧烈的疼痛感便涌入了脑海中,刺得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不由自主轻叫了一声。
从脖子开始,胸口、腹部、大腿小腿,只要是她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便皆被一层灰白的纱布所包裹,像极了端午时的粽子。但最难忍的还是背后,那背上就像是被蜜蜂蜇了似的,又疼又痒,还有些火辣辣的灼烧感。
“醒啦?”
“嗯?”
正想再仔细看看自己的身体,突然听得头上传来一阵熟悉的声音。往上望去,只见一位苍发蓝瞳的少女正呆呆地望着自己,手里正端着冒着热气的蛋粥和烧饼坐在自己跟前。
那眼睛已是充了血,眼袋也肿得鼓包了起来。
“咯……怜墨姐。”
“事情我都听说了,昨天在林子里和位青渺阶的交手了是吧?”
白怜墨轻闭着眼睛,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地质问道。
“是,是……”
“捡了条小命回来啊,你这小崽子。”
说着,白怜墨已全然不顾及她现在的伤势,一只手把她耳朵拎了起来。
“疼疼疼疼疼疼……”
“你还知道疼呢?越三个阶段挑战高阶修士你是活腻了还是脑子进水啦!?”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敢了怜墨姐!小女以后再也不敢了……”
“嘁,真亏是没把你宰了,我要是那青渺阶的修士我手起刀落就把你杀了拿去喂狗。”
“真过分啊怜墨姐,我都伤成这样了你还说些风凉话。”
“那还不都是你自找的?有事没事搞些什么名堂,搞得现在人不人鬼不鬼的。张嘴!”
“啊,啊……”
白怜墨嘴上虽是骂骂咧咧的,但动作却是细腻至极——盛到汤勺里的蛋粥要吹个三道,待到上面那热气散了,才慢慢送到羽未嘴旁,轻轻踮着勺子把粥送进去;烧饼撇成细碎块,先找那周边最软的,最容易咀嚼的块送进她嘴里,待她咽下肚了再撇另一块。
“咯——”
待到这羽未没心没肺地打了个饱嗝,她才像是松了口气似的放下碗勺,端起旁边早已浸好的热水巾贴到她跟前,从眼缝到两腮,仔仔细细给她洗了把脸。
“手抬起来。”
“抬……抬不起来……”
“抬起来。”
“咕……”
然后,便是擦拭身子。
在那散发着怒意的微笑下,即便浑身疼痛难忍,她也无法抗拒自己心里这股怕劲,活生生伸出左手把那断了的右手抬了起来。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枯红色的血痂,每到其处,白怜墨的动作便要轻上一份,生怕她像是块玉似的碎了。以至于疼痒交加,弄得羽未红起了脸来。
待到她抹了整个手臂和咯吱窝,她再缓缓放下,又抬起左手来给她擦拭。整个过程虽有些慢,但那怜墨却意外的有耐心,细到每处伤口,每处污垢囤积之地。
“腿张开。”
“欸?”
“没听到吗?腿张开。”
“等……等下怜墨姐,这里还是……”
“个小孩子害什么羞,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家里四个弟弟妹妹都是我换的尿布,还差你这一个……”
“不,不是啊怜墨姐!”
指着一旁望着她们俩已经有了一段时间的韩雨,羽未红着脸大声解释道。
“师父还在旁边啊!”
“没关系,你们就当我不存在,我不说话……”
“请把眼睛闭上,师父。”
“个小孩子还害什么羞,为师我什么女子的**肌肤没见过……”
“我要告诉门主大人了。”
“对不起。”
“嗯?”
见那韩雨竟乖乖把眼睛闭上了,羽未一脸难以置信地转头盯住了白怜墨。那脸上的表情便是在问了,为什么她会突然喊起“师父”这个称谓。
“脚张开。”
“咕呜……”
但这白怜墨此时眼里貌似只有她下面,眼见着那湿巾快贴到了,她便只得乖乖岔开两只腿,任白怜墨擦拭了起来。
忍着声音挨过那段最痒的阶段,等白怜墨终于把手收了回去,她才敢松口气。
最后便是把两只腿粗略抹了一遍,待那浴巾浸入热水里时,一层鲜红的血渍飘起,逐渐在水面蔓延开来。
见状,白怜墨突然愣了下,随即便往那躺在床上的羽未望去。而见对方还在满不在乎地查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时,她不禁抽搐了两下脸,手猛地攥紧了起来。
“不好意思白小姐,能请你帮我把药房里的外伤药拿些过来么?再带点纱布过来,待会给她换药。”
这会,韩雨已是看出了端倪,挥手就示意她出去了。
“是……”
那白怜墨也没与他客气,三步并作两步便出了门,再猛力将那木门一关,急匆匆便往药房的方向跑了过去。
眼下,房间里便只剩下羽未与韩雨两人。
“小女原本以为她会更生气些……”
“她可气坏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我动的手,不是如泷作证,我怕是当场就要被她砍了。”
苦笑了两声,韩雨总算起了身,走到她床边坐了下来。
“就在旁边跪着,看着我从你身上一点一点地把淤血和腐肉扯下来,一整晚都在哭,哭得心都要碎了。”
“……”
相处五年之久,她自以为是了解白怜墨那单纯的性格。直到现在,她才陡然发现,最单纯的还是自己,还是这个方才幼学之年的孩童。
她仿佛能听见仍回荡在这间房子里的哭声,如苍竹丛林中响起的风声一般空灵,不禁催人潸然泪下,无语凌噎。
半晌,从那干涸的眼眶中落下的第一滴眼泪开始,她颤抖着朱唇,缓缓将头转向了韩雨。
“和怜墨姐见面是在五年前的冬天,那时对于被埋在了雪堆下的小女,她听到了声音,并徒手把小女挖了出来,听她说挖了足足两个时辰。”
“结果把小女挖出来的时候,小女当时发着高烧,误将她当成了那群家伙,想都未想便使出浑身的劲咬了她的手。”
羽未捂着眼睛,缓缓低下了头去。
“牙齿嵌到肉里,刺到骨头上,差点把她那只手给废掉。但她第一反应并不是将小女推开,而是更加用劲地将小女抱在了怀里……之后的事情小女便不记得了,只是迷糊着入了玄清门,成了玄清门的弟子。不过有件事小女还是记得很清楚——自那时小女便发了誓,只要小女还有一天活着,就得全力站在她跟前保护她,哪怕是拼上这条命。”
“你才多大啊,有想过她被一个小她几岁的孩子保护是什么感受么?”
“被她知道了的话,她肯定会冲得更前的。”
羽未无奈苦笑了两声。
“本来我早就是个废人了,唯一能让我活着的理由,大概就只有她一个了。”
“废人?”
“小女小的时候,被人拔去了魂根,撕碎了魂象,终生只能停留在白淳阶,没法再提高修为了。”
指着自己背后,她有气无力地解释道。
“虽懂得不少药物知识,但说到底也不过是凡人根性,就像昨天晚上碰到那个沈旭一样,毒起不到任何作用,反倒会给我增添些莫名的信心。”
“没啊?谁说你魂根被拔了魂象被撕了就不能修炼了?”
“所以师父你该理解小女为何如此焦急……您说什么?”
“啊?如泷没和你说么?”
望着面前正满脸困惑的羽未,韩雨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
“魂根不是问题,没了魂根不过损了几年修行,起点差了些罢了。你身上魂焰也尚在,说明魂根也未被完全拔除。至于魂象,有个办法可以让你重新获得魂象,就是有些风险。”
“什……什么意思……”
听到韩雨这番话,羽未那黯淡的眼睛突然又燃起了些许星光。
“昨天那沈旭的魂象,我拜托如泷给你提炼出来了。你若有心的话,可以试试用那只赤炼毒蟒当做新的魂象。”
“有……有办法吗?”
“当然,你以为为师是谁?坐在你跟前的可是这个世上的百科全书,人称全知全能的大韩雨是也。”
“百……百科全书?”
“啊,那是我那边的词汇,就是包含了世间森罗万象之书的简称。”
“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的确是有办法恢复魂象,是吧?”
“当然,千真万确,不如说我就是这么得到魂象的。”
“我也能……”
望着自己那绑满纱布的小手,羽纱第一次感到身体中涌动着如此强大的力量。曾经连想都不敢想的幻念,如今却要被面前这从天而降的师父变为现实。
就像是做梦一般。
“师父……”
强忍着激动的心情,她转过身去,有些哽咽地问韩雨道。
“你知道我一开始想害你吧?”
“啊,知道,你这小妮子鬼点子多得很。”
“那为什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肯叫我一声师父,那我便把你当作徒弟,仅此而已。”
“……”
终于,在不久前还在困惑她的疑问,如今已然得到了解答。
抹干眼泪,奋力挤出一幅笑容,她缓缓转过身来,轻轻抱住了韩雨。即便身体疼痛不已,即便内心煎熬不已,她终于看到了那最后的一丝希望,并获得了拥抱那希望的勇气。
“谢谢您,师父……”
“不客气。”
如今,她所要做的,仅仅是朝前迈出一步,直面自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