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LVI 亡魂安眠之地
火红的太阳缓缓下沉,天空开始变得灰黄。枯草丛生的平原战场遍地都是死尸,在一些地方甚至堆积了好几层的尸体。辛布里人的作战的顽强程度远远超出了艾瑞尔的想象,直到最后一刻都还有相当数量的武士聚成圈坚持战斗,即便他们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对于这些宁死也不肯投降的战士,提松只好命令弓手朝他们射箭……最后,辛布里战士被箭射得如同刺猬般的尸体堆积成了一座小山丘,但是直到死去他们也没有一个人放下武器。
这样的惨烈情形随处都是,甚至那些奄奄一息的武士还要拔出匕首和清理战场的薩尔兰士兵搏斗,虽然最后换来的仍然不过是毫无荣耀的死亡,但他们也不甘于毫不挣扎地躺在地上被长矛捅穿。龙穹骑士团追击的一路上情形更是惨烈,因为根本无法顾及俘虏,所以亚伦下达了格杀勿论的命令,尸体铺满了数公里远的道路,其中甚至不乏被战马践踏而死的。
按战果来说,这的确是艾瑞尔想要的结果了。其实他原本一开始就可以选择先行后退布阵,让龙穹骑士团做好准备再和辛布里人进行会战,辛布里的步兵集团根本无法与重装骑士抗衡,如果这样做的话一开始就能将敌人轻易击退。但是这样做无疑会极大损耗作为王牌部队的龙穹骑士团的有生力量,而且最重要的是——最后即使获胜也就仅仅是击退对方而已了。
在艾瑞尔看来这绝对是毫无意义的行为,毕竟在平原和辛布里人进行会战的机会可是非常珍贵的。而在这种对于己方有巨大优势的会战战场,不发挥决定性会战本来的意义那就太可惜了。(其实从战略层面来讲这也并非是一场决定性会战,毕竟辛布里人还有大量兵力驻守在石鸽堡与维斯。)
以最大限度消灭敌方力量为目的的歼灭战,才是会战的最高艺术。
艾瑞尔做到了,虽然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否有那个能力、也一度为真实战场的残酷与善变所震惊,但他还是做到了。这是一场光辉的胜利,四万多人的辛布里大军几乎全灭,自此至少整个后半年直到来年春天为止,王都沙瑞耶及其周边的王国统治核心地区都是安全的了。而在这几个月的时间内只要艾瑞尔能够夺回石鸽堡和维斯,他的出征任务几乎就算圆满完成了。
明明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情……毕竟着四万人如果不死在这里的话,将会在之后攻坚战中造成更大的麻烦,但是即使强迫自己去这么想,艾瑞尔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没有可瓦迪亚平原一战胜利时的那种欣喜,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战场上的尸山血海也不是第一次见到了,但心情却从未如此沉重过。
“殿下,你身上还有伤,巡视差不多就到这里……”骑着马跟在艾瑞尔后面的斯沃德有些担心地提醒道。
“让我再好好看看吧。”艾瑞尔举起左手示意斯沃德不要再说,双腿一夹坐下战马的马腹,驯良的马儿立刻非常灵性地领会了主人的意思,开始小跑起来。
扎营的命令已经下达了,由于完全不用再担心辛布里人袭击的缘故营垒只是简单搭建起来,没有建造围墙,也没有设立太多的岗哨。经过了整整一下午的激战,也没有几个人还有力气去做那些事情了。何况还要分出相当一部分人去清理战场,这么多的尸体如果放着不管的话可是会引发瘟疫的。艾瑞尔经过的地方也有很多士兵在收集还能使用的武器和盔甲等等战备物资,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打造新的甲胄是相当繁琐而漫长的事情,所以很多军队的武备都是会循环使用的。
哄!前方赤红的烈焰忽然冲天而起!火焰噼里啪啦地熊熊燃烧着,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里是焚尸坑,好不容易找到的不容易引起大火的地方。艾瑞尔勒住了缰绳,停在这以尸体为柴薪、烧得异常旺盛的火焰前面。
旁边还有一个直径二十米左右的半圆形深坑,是烧辛布里人尸体的,尸体身上有价值的东西被搜刮后便被草草扔了下去,倒上一些火油,最后一个火把掷出,无数的尸体便被燃为灰烬。军团士兵这边也是一样,不过每次烧完之后还会有人去搜集一些骨灰,另外找地方安葬。非要烧掉尸体不仅仅是害怕瘟疫,如果只是担心瘟疫的话直接埋葬也不是不可以,但姑且不论数以万计的尸体需要挖多少埋尸坑,最让人难以接受的是被血腥味吸引而来的野兽会将这些战士的尸体刨出来啃食。所以在战场上,规模火葬处理尸体是很常规的做法。
如果以为这种冷兵器时代的战场上还会有什么马革裹尸之类的事情发生,那未免也太天真了。阵亡士兵的结局不过是一把黑灰埋在荒郊野外罢了,他们的家人会收到的也就只有一句“我很遗憾”和一笔不多不少的抚恤金而已,关系好的战友或许愿意为其带回一些随身物品或者遗书之类的东西转交给亲属。当然了,如果是有百夫长以上的军职的话不仅抚恤金会高上一个档次,骨灰也会被军需官收集并带回去,龙穹骑士团的骑士也有这种待遇,这是出于对武家的尊重。不过作为普通的军团士兵,就只有处处埋忠骨了。
“拉比埃努斯,伤亡数字呢?”艾瑞尔看到同样在一边看着焚尸坑的火焰的第十军团军团长,声音不高不低地问了一句。
“统、统帅……”拉比埃努斯显然有些吃惊,艾瑞尔身边只有十几名马穆鲁克护卫,所以他的到来也不是特别引人注目。“听说您受伤了,不过看到您现在没有大碍的样子实在让人安心。”
“我只问了你伤亡数字。”艾瑞尔有些不耐烦地重复道。其实拉比埃努斯说的话不过是作为下属正常的礼仪与关心,换作平时艾瑞尔也不会发火,不过现在他心情明显不怎么好。
“是。按各军团战后点名的话,我方阵亡人数总计4550人,负伤者至少在五千以上。”
“辛布里人那边呢?”
“这、这个……没有统计数据,尸体也还没有清理完,根据俘虏说他们是四万多人规模的大军,对方军势几乎全灭,死亡数目大概也在四万左右。”
拉比埃努斯回答了一个模糊的数字。这也不能怪他,毕竟辛布里人不是那么有组织性的军队,就连对方的领军者自己可能都不知道军队的具体数目。而薩尔兰军队这边不同,每个百夫长手里都有名册,只要没有发生大规模溃败(这种情况不计其数的士兵会因逃亡而不知所踪),战后伤亡的具体数目很快就能统计出来。
“我知道了。”
艾瑞尔策马转向,长长叹了口气。死了差不多五万人啊,这场战斗……五万人,在艾瑞尔原先生活的世界里,就是严重的天灾也少有这种死亡数字,并且这个死亡数字恐怕全世界都会为之震惊。而在奥尔维亚大陆,只不过是一场持续了一个下午的不起眼的战斗而已。
而且以这个时代的卫生条件,可想而知那五千名伤兵还会有相当一部分死于伤口感染或者失血性休克。晶牧魔法使不是没有,每个军团也都配置了军医,但是他们也没办法在短时间内照顾到所有的五千人。再说激烈的近战肉搏中负的伤很少是不会危及生命的,所以战死比例才那么高。
“拉比埃努斯,你做得很好。”
艾瑞尔忽然说了一句让拉比埃努斯摸不着头脑的话,这是……夸奖吧?艾瑞尔很聪明,不光是指挥方面的天赋,看人方面也是如此。他当然明白在完全没有沟通的情况下两翼的战术机动部队为何能几乎在统一时间进攻,那明显是后一步进攻的拉比埃努斯在配合卡斯诺特。看来这位第十军团的军团长比想象中还要优秀,不但能完美地执行命令,而且相当有大局观。
“统帅……过奖了,属下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另外,把辛布里人的骨灰也好好安葬吧。”
“是,那要……葬在哪里呢?”
艾瑞尔遥望着交战中本阵的方向,用手指了指。“那边有个插在地上的大战斧,就葬在那里吧,正好用它当墓碑。”
“明白了。”
……军营
搭建好的军营里,虽然大部分军团都回到了这里,不过还是没有什么生气,只有偶尔几队巡逻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伐跑过。营地里非常安静,离夜幕降临还有一段时间,但是大部分人都回到了自己的行军营帐休息。即便没有受伤,大部分前线战斗的士兵也已经肌肉酸痛、疲倦不堪,尤其是进行战术机动的四个军团的步兵更是精疲力竭,他们不断奔袭、战斗,此时此刻实在是连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对于新兵来说最主要的还不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深层的影响来源于精神上。对于大多数士兵来说这都是初阵,一个鲜血淋漓的初阵。战事惨烈的情况下难免会使得士兵产生一些厌战情绪,除了少部分神经大条的人还在为胜利而兴奋外,其他人都拖着疲惫的身躯躺到了营帐内的地铺上,或是倒头大睡或是开始思念家乡的亲人朋友。
这个世界上或许有人喜欢战争,因为它能带来巨大的利益与机遇,但是却不会有人喜欢流血,因为它只会带来悲痛与恐惧。而愚蠢之处就在于,世间大部分人都常常忽视二者密不可分的、几乎能够划上等号的联系。
“跑啊!你再跑啊!妈的,臭**,让老子好找啊!”
营地里忽然传出愤怒的骂声,两名骑着马的马穆鲁克正朝着帅帐的方向前进。其中一人的马鞍上拴着一根粗绳,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一名栗色头发的少女双手手腕上……毫无疑问,这是被抓回来的维克娅,其实她逃跑的几率本就不大,毕竟两条腿怎么能跑过战马。
“怎么了?”听到外面吵闹,刚巡视完战场回到帅帐战甲都还没有脱掉的艾瑞尔就又走了出来,问了守卫帅帐的士兵一句。
“殿下!”那两名马穆鲁克下马将维克娅押了过来,半跪在艾瑞尔面前行礼。“这个奴隶想要逃跑,我们已经将她抓回来了。”
“嗯。”艾瑞尔看了看喘息着的维克娅,她赤裸的脚上血迹斑斑,手腕也被粗糙的绳子擦伤而渗出鲜血,头发也乱了,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把她带到帅帐里来你们就可以走了。”
嘭!跟着艾瑞尔进入帅帐,两名马穆鲁克将维克娅向前一推,她瞬间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上。艾瑞尔径直走到自己的椅子上,端起长桌上刚刚泡好的红茶。其实他也不是特别喜欢这种饮品,不过除此之外好像军需官那里也没有别的东西了。两名马穆鲁克微微屈身行礼后便退出了帅帐,留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的维克娅。
“杀了我吧……”
“嗯?”
“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背叛同胞的。”维克娅看着高高在上坐在那里的艾瑞尔,语气坚决的说道。
“为什么我要杀了你?这样没有任何意义。”艾瑞尔一边抿着微烫的红茶,一边翻阅着军团长们呈上来的战后报告。根本没有留意维克娅。
“你今天杀了那么多的辛布里人,还差我一个吗……”
嗒!艾瑞尔手中的茶杯落到的地上,还好有着柔软的地毯所以杯子还没有碎,只是里面的红茶渗湿了一大片地毯。艾瑞尔抬起头看着斜坐在地上的维克娅,大概是脚底的伤口太疼所以最后也没能站起来吧,没来由地艾瑞尔忽然有些同情起她来。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遭受了那么多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应该遭受的事情。
“死在今天这场战斗中的人很多,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辛布里人入侵王国,挑起了这场战争。”艾瑞尔语调变得严肃起来,“我们是被迫应战的,因为那些辛布里武士在薩尔隆王国的土地上劫掠、滥杀无辜,所以我要让他们沉眠在这里以赎罪。”
“说得好听,要不是王国抢走那么多的像我一样的女孩作为奴隶贩卖,又怎么会有今天的一切?这是复仇之战,制造仇恨的人是王国。赎罪?那些被驻防军滥杀的、被卖作奴隶的辛布里人又有什么罪?”
看着狠狠盯着这边的维克娅,艾瑞尔一时间有些无言以对。所谓的战争并不需要实际上的“正义”,战争的目的也从来不会是为了“正义”,战争是暴力,暴力只是为了打垮敌人。艾瑞尔自己只是一个执行这种暴力的人,至于战争的意义,他完全不必非要去考虑不可。但是辛布里人的大规模入侵却是受到仇恨的驱使,这让艾瑞尔感觉很不好,就仿佛他们才是更加有血有肉的人类、而自己的思维就像是个只是为了获取胜利的机器人一样。
“没有罪,他们当然没有罪,你也没有罪。”艾瑞尔站了起来,走到维克娅身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但是你要明白,战场不是法庭,战争也不是为了审判。我只是个军事统帅,我要做的只是打败敌人,而不是去考虑敌人为什么会成为敌人。”
说完,不待维克娅开口,完全失去交谈兴趣的艾瑞尔就从一边的箱子里拿出来一双骑兵皮靴,扔到了维克娅面前。
“下次逃跑,记得别只偷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