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又是一个好天气啊。”
在御州市某栋公寓楼五层某房间的窗户前,慕容扉发出这样的感慨。
8月份的御州市,“好天气”就意味着炎炎夏日。事实上就算他不在早上七点钟准时掉下床,再过不久也会被热醒,因为房间里只有一台嘎吱作响的落地扇在苟延残喘,守财奴慕容扉可从来舍不得在自己房间里装上空调一类的奢侈品。
整好床铺换好衣服,慕容扉准备去洗脸刷牙,途中经过客厅,那儿有个正以比他不雅十倍的姿势摊在沙发上呼呼大睡的美丽女性。
慕容扉的眉毛拧成了倒八字。
白色T恤莫名其妙往上掀了一半,小巧玲珑的肚脐眼已经见了天日,牛仔裤脱在一边,下身只剩一块看上去很柔软的白色布料,几乎起不到遮挡的作用,两条白皙长腿交叉着跨在沙发上,光天化日之下勾引着慕容扉的眼球。相比于不堪入目的睡姿,她入睡的表情安详得很,如古希腊的睡神雕像,简直让人不敢生出任何亵渎的念头。不过这只能刺激一下荷尔蒙分泌过剩的老色鬼们而已,对于早已见怪不怪的慕容扉来说,他现在皱眉头的对象是桌上堆成小山般的冰淇淋盒子以及丢在地上的外衣。
“就算现在是夏天,这么睡还是会着凉的。”
将衣服捡起来塞进洗衣机,将冰淇淋盒子堆到墙角的纸箱,将沙发的靠背放平,便成了一张舒适的床——慕容家的沙发都是折叠两用型,一来为了节省空间提升性价比,二来正是为了应对现在这样的情况:因为慕容家的顶梁柱,长女,慕容清雪有加班回家后由于过度疲劳而不分场地将衣服脱掉一半倒头就睡的生活习性。
慕容扉从房间里拿来薄被,轻轻盖在清雪身上,清雪似乎在做梦,表情有些紧张,小嘴一开,说起梦话来:
“如果是小扉的话……没关系哦……”
哦你个头啊!你到底做的什么梦啊?
慕容扉一边将被子掖好,一边以毫无起伏的声音吐槽,像这样的梦话,他也早已见怪不怪。所以他的吐槽倒像是早上打招呼一般的例行公事,反正清雪也听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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刷牙的时候,慕容扉发现刘海又长了一截,达到足以覆盖眼睛的程度。镜中那个清秀瘦弱得不像是16岁少年的自己,唯有头发长的特别快。
在他小时候,长辈们对他的主要评价,还有一条就是——“这孩子长得可真像妈妈啊”。偏偏在他16年的人生里,实在没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只好去翻家庭相簿,然后很遗憾地发现自己与母亲简直是从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甚至比清雪还要像。
“这算什么啊!”清雪曾如此抱怨过,一个男孩子长得比自己的姐姐更像女孩子,这是不可饶恕的。
“这算什么啊!”慕容姐弟俩的父亲曾如此抱怨过,女儿也就算了,为什么连儿子都像孩子他妈而不像我?
于是小时候的慕容扉被某变态父女施加过一道惨无人道的刑罚:穿女装。整个小学时代,加上初中的两年,慕容扉都是个“女孩子”。这本该是他不堪回首的往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过几年回想起来,悲惨的意味已淡去不少,不是说时间是抹去一切伤痕的良药么?至少慕容扉是这样认为的。
更何况,当年害自己扮伪娘的罪魁祸首之一,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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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慕容扉开始与姐姐清雪相依为命。
姐弟俩婉拒了亲戚们的好意,决定独自生活在父亲留给他们的公寓里。
清雪比弟弟大六岁,那个意外发生时,她正在读大学。大一下学期,她在一门叫做“职业规划方案”的课上,同好友尹离霜一起完成期末作业,内容是——“我要开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意外发生后,提案很快变成了现实。清雪的身份由“在校大学生+慕容家长女”升级为“在校大学生+慕容家顶梁柱+全国十大特色餐厅Air Summit的店长”。今年夏天,清雪还光荣加入了“应届毕业生”的大军,只是不需要像其他战友那样投身找工作的残酷战役中去,这也让朋友们对她那金光闪闪的大学成绩眼红不已。
眼红的还有她的弟弟。
慕容扉很崇拜清雪,他希望自己能像姐姐一样能干。但清雪不让慕容扉工作,姐弟俩为此还吵了一架,吵得很厉害,不过妥协得也快。妥协的结果是,女主外,男主内。
慕容扉没有辜负清雪的期望,他的厨艺很快便超过姐姐,还不厌其烦地向上飙升,不知要到对流层还是平流层才能告一段落;他还是个家务达人,慕容家那套三室一厅的小公寓一直窗明几净纤尘不染;另外,拜守财奴属性所赐,慕容家买卫生卷纸都能比别人便宜5毛钱。
“做得很好,不愧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小扉,我最喜欢了!”清雪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一边这么说一边摸慕容扉的脑袋或是捏他的脸。
但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慕容扉虽然家事万能长相清秀身高172公分体重才60公斤不到,可他绝不是娘娘腔,绝不是家庭主妇,他的内心只不过大多数时候细心了点不喜争斗了点,没错,如果世界上那些握着武器的人们能时常想想这个世界美好的花花草草,就不会有那么多悲剧了。慕容扉是这么想的,所以他从未打过架,就算是被欺负得很惨的时候,也从未哭过。尽管,他从十年前就在父亲要求下坚持每天早晚锻炼身体,直到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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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报告新闻,今天早上7时左右,警方接到群众举报,在白溪潭公园发现一具男尸,确认死亡日期是昨日深夜,根据作案手法,初步认定凶手与近期数起杀人案的凶手相同,请各位外出时小心,一旦遇到可疑人物请及时通知警方,电话是……”
“啊,连续杀人案吗?这世道又不太平了。”在厨房里忙碌的慕容扉,一边听着客厅电视里的早间新闻,一边感慨道。
清雪睡得很死,所以不用担心会吵醒她。他也习惯用做早饭的时间了解天下大事。
培根切片,荷包蛋和吐司,再将牛奶加热一下就完成了,把两人份的早饭摆在桌上,慕容扉开始准备清雪起床后便可以吃的小番茄沙拉。
“今天早上7时,不就是我起床的时间吗?还真是有种不现实的感觉啊。”
连续杀人案。从一个星期以前开始发生,骇人听闻的神秘案件。凶手似乎活动在御州市的各个角落,一周以来,已经有数十人,在相隔数百里的地方被残忍杀害。杀人方式是分尸。被害人的身体部位,往往可能在不同地方被发现,有时候,几个被害人的残骸会被混合在一块,一夜之间出现——所以,这应该是团伙性质犯罪。令警方头疼的是,被害人涉及男女老少,并不特定化,凶手的动机过于随意,似乎单纯为杀人而杀人。
“不过,也不全是毫无动机啦……”
慕容扉曾听说杀人现场的情况。被害人的残骸摆成一个特殊图案,比如头部放在躯干上,四肢则以顺时针方向围绕躯体弯曲,背景则是暗红色的血海。看上去,就像是某个宗教图腾一样。
“邪教犯罪吗……”
这种事情,怎么会发生在现实世界里呢?宗教狂热者,不应该被丢在几个世纪前的故纸堆里吗?用这种野蛮的方式将同类杀掉,又怎么能得到神的庇佑呢?
脑子里想着杀人碎尸案现场,一边搅拌小番茄沙拉的结果,便是恶心感。慕容扉觉得容器里的东西有点扭曲,似乎也在嘲笑自己似的。
“算了,我还是安心做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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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今天又是美味的培根切片美味的荷包蛋美味的吐司美味的牛奶还有美味的小番茄沙拉嗯哼!”
坐在餐桌前发出美味宣言的,不是清雪,而是另一位女孩。与慕容扉留给人印象恰恰相反,一个相当Masculine的存在。
清爽的短发,小麦色的皮肤,乍看之下像男孩子般大大咧咧,随随便便穿着背心短裤,身材如短跑运动员般健美,盘腿坐在椅子上,两眼神采奕奕盯着慕容家饭桌的,正是与慕容扉的邻居,认识6年的死党一号兼食客一号,岳凛。
“对于每三天就可以吃到一次的菜色,有必要如此夸张么?”
“非也,对于慕容你所做的饭菜,再夸张也不为过嗯哼!而且我只是清楚说明自身感想而已,确实很美味嗯哼!”
岳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威风凛凛的洁白牙齿。她的五官其实相当精致,比慕容扉还要秀气,只是言行的粗犷将那一面掩盖住了,如果她能将头发留长,穿上裙子,略加打扮,绝对可以摇身一变成为某名门闺秀。只不过,这是不大可能的吧。
“那么我不客气咯!”
岳凛将培根和荷包蛋夹进吐司里,一口咬掉一半,幸福地大嚼起来。——还不忘从面前那份沙拉里抓起几个小番茄往嘴里丢,慕容扉一脸苦笑地望着她,刚想提醒她别噎着,就见她饕餮的动作突然停滞,随即面色发青,慕容扉赶紧上前拍背递牛奶,一番折腾后,岳凛长舒一口气。
“被噎死乃人生最大憾事也!”她说,“还有还有,如果我哪天不幸被食物谋杀,那慕容你一定是共犯!”
“别把我说得那么邪恶啊!”
慕容扉一掌重重拍在岳凛背上,岳凛身子向前一倾,于是慕容扉看到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
“那个……凛,你是不是没,没……”
“啊,因为洗了还没干。”
慕容扉支支吾吾,岳凛大大咧咧,好像看与被看的对象相反——不过被看的人很快察觉不对。
“等等,……你看到了?”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真的没有?”
“没有……”
“嗯哼……”
岳凛若无其事继续嚼着早饭,慕容扉见状也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突然,岳凛开口了:
“摇了几下?”
“三下……呃不是,一下也没有,呃不是不是,我什么也没看见。”
“三下是吧……”
岳凛发出“嗯哼哼哼”的威风笑声,手指关节发出更加威风凛凛的“劈啪”声。
“那么,原封不动地给我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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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扉的额头肿起一个包,幸好有刘海遮住,外人看不出来。
脖子还留有呼吸困难的余威,肋下吃了某人一肘子的华丽款待,这就是今天早上岳凛大小姐缴纳的饭费。
“唔——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处于青春期的懵懂少年啊。”慕容扉苦着脸,一边洗碗一边低声唠叨,“自己也该有点自觉吧,虽然从小被当男孩子养大,但毕竟不是男孩子啊。穿背心还不戴那个什么,是不把我当男的看还是瞧不起我啊……”
“真是不好意思呢,在我眼里,你可是个很危险的男性嗯哼!”
“呜哇!!”
本来自言自语却被人从身后接茬,是件很恐怖的事情。慕容扉就吓了一跳,他回头盯着那个有慕容家钥匙的,言行举止像个男人的,上身裹在一件长袖夹克里,下身却穿运动短裤和拖鞋的,给他额头添了个包的,女孩子。
“我没有瞧不起你啊,因为在我看来你是个很危险的男性,所以才要教训你,这不正说明我有身为女,女孩子的自觉吗?”岳凛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将头扭到一边。
喂,所谓女孩子的自觉就是在背心短裤的外头套上一层长袖夹克这算怎么一回事啊。慕容扉在心里无声地吐槽,看到岳凛别别扭扭的样子,他的抱怨早消散了,用不着留长发穿裙子淡妆浓抹,这不是挺可爱的嘛。
“你啊,为什么穿成这样?”
“因为没衣服穿。”
“哈?”
“哈什么哈啊,我不是说了,衣服都没干吗?”
岳凛将头转回来,两眼发出威风凛凛的光芒。慕容扉被她一瞪,登时想起刚才她说的话,还有刚才的景象,再想下去恐怕会面红耳赤因此暴露心中所想然后又被饭费三连击,他赶紧将思考回路拧到别处,问道:
“怎么可能都没干?你洗衣服又不是三天一次一次三天,总会留下几件的吧。”
“一件也没有。因为洗衣机坏了。”
“………………”
“我啊,最近又长高了,衣服穿不下,内,内衣也得买新的,就把旧的全丢了,谁知道洗衣机偏偏在这时候坏掉啊?里里外外全是水,我的所有新衣服全泡在里面哎!一件一件都成橄榄菜干一样皱巴巴还拼命滴水,怎么还能穿?”
所以,我现在只剩下背心短裤,还有秋冬的衣服了,岳凛摆出一副“你要笑就笑吧”的表情,慕容扉很配合地露出苦笑。
“真是个笨蛋。”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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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了几件清雪学生时代的衣服给岳凛,再从岳凛那儿将一大摞湿衣服搬过来(包括内衣)晾好,今天打工回来后就可以进行灾后重建工作。岳凛家的洗衣机在慕容扉的妙手倒腾下,总算不往外渗水了。岳凛也暂时摆脱成为水生动物的危机。
“真是的,你来吃饭的时候也不说一声。”
“传到桥头自然直嗯哼。”
顺其自然主义者岳凛手里抓着一把扫帚,对着正在浇花的五好家政男慕容扉,摆出一招自创的“打狗棒法 起手式”。不过,这样一个招式,由穿着白色滚边蕾丝衬衫(带蝴蝶结)+红色百褶裙(高出膝盖5公分)的女孩使出来,总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暂且把它归为异样美吧。
“话说回来,嘉年华会马上就要到了,店里也差不多得开始特训了吧。”
夏天的早上9点钟,阳光照向海边一座小小的红白相间的建筑,红色的屋顶上几个大字闪闪发亮。
“Air Summit,”慕容扉轻声念出自己打工的餐厅名字,不由得笑起来,“希望今年特训我不会被整得太惨。”
“想得美!平时大家没机会只好用眼神杀死你,到了嘉年华会若不好好把你万劫不复那可真是笨蛋啊嗯哼!”
岳凛幸灾乐祸地笑着,一边“呀哈,看招”地施展出“打狗棒法三十六式”与地上的灰尘作斗争。慕容扉手里的水柱突然越过岳凛的脑袋,划出一道完美弧线后稳稳当当落在对面的花圃中,岳凛啊的一声脖子一缩跳到一旁,挥舞着扫帚正要上前打闹,又担心慕容扉手里的水柱会把自己浇个浑身通透,只好瞪了他一眼而作罢。
水柱在阳光照耀下折射出一道彩虹,从慕容扉的角度看上去,正好越过Air Summit的招牌。
“The Rainbow Over Air Summit……还真是有情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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秉承清雪的宗旨,Air Summit的确是一家很有情调的餐厅。
因为清雪的个人偏好,餐厅以清一色的女服务生外加华丽制服而闻名于业界,这也是Air Summit成为全国十大特色餐厅的一大原因。但是,身处Air Summit,慕容扉乃万花丛中的一片绿叶,这不知应算他的不幸还是大幸。之所以有这个特例,是因为他中考完那年暑假向清雪提出打工分担家用的要求,清雪没有反对,而是小以权谋私了下。
原因很冠冕——店里都是女孩子的话总有点不方便,某些脏活累活正好可以压在慕容扉单薄的肩膀上。最终慕容扉以万能家政男的能力和人畜无害的阳光笑容,顺利通过了另一位店长尹离霜大姐头的入店测试,和全体店员的投票表决,在其他男同行的怨念下当上了Air Summit的史上第一个男招待。
岳凛倒是早于慕容扉而成为Air Summit的一员。Air Summit草创期间人手短缺,岳凛自然是合适人选之一。所以当慕容扉加入时,她已是工龄一年的前辈了。因为像男孩子一样力气大,她总得干一些脏活累活,慕容扉的到来简直就是曙光,她满心期待以后自己指挥他扫地搬东西倒垃圾的情景——结果当然是空欢喜一场,店里的规矩是两个服务生一组,工作两个人做,于是两个人一起被指派去扫地搬东西倒垃圾,而不能一个人看着一个人干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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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一热,Air Summit的生意也在熊熊燃烧。
餐厅店面不大,更多顾客会在露天座位吃饭休息,那些可爱的女招待们在店里店外忙碌穿梭的身影实在是一道清凉靓丽的风景。
不过慕容扉现在无福欣赏,他正顶着大太阳骑着自行车奔波在御州市的大街小巷中。
“再给我5分钟,我马上就到了……什么?1分钟扣50块!?大姐头,看在我闯了两个红灯的份上这回就放过我吧……”
餐厅今天生意出奇的好,所以店里的冰淇淋告罄,慕容扉光荣充当救火队员的角色,骑着自行车前去供应点提货。但是原供货商今天莫名其妙歇业一天,他不得不跑到十数公里外的另一家店里去——在闯了2个红灯窜出一片鸡飞狗跳之后,终于凑齐了需要的货量,然后心急火燎往回赶。饶是他将自行车蹬出了悍马的速度,在革命即将胜利的最后一刻,还是接到了那个电话。
扣钱啊!1分钟扣50块工钱啊!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尹离霜大姐头在钱之一道一向说到做到,就算有清雪的一票否决权也没用。
“怕什么偏偏来什么,就担心大姐头扣钱才那么拼命的,这下可好,250飞走了……”
现在不是自暴自弃的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慕容扉深知其中道理,守财奴属性全力发动,身下的自行车跑出了法拉利的音效,抄的是熟悉的近道,眼前景物风驰电掣般飙过,不时还玩两个漂移,千锤百炼出来的技术在此刻爆发,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慕容扉只觉眼前一黑,光明的前途突然被挡住了——
不好,前面有人!!
虽然处于全速疾驰的状态中,慕容扉却无比真切地看清了眼前那个身影。
一个女孩,全身裹在一件黑色的无袖风衣中,身形瘦小得很,像只断了翅膀的燕尾蝶。女孩的脸本来藏在帽子里,慕容扉全速一接近可就看得一清二楚。这一看,让时间静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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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说是,未长成的少女的脸庞。
皮肤很白皙,晶莹剔透,但是在一身黑衣衬托下,显出了一种病态。少女眼睛很大,睫毛很长,但眼里缺乏神采。或者说是,神采被一种冷漠所包围,在她的瞳孔上好像附着一层冰,使她的目光带着寒意。粉色的嘴唇,瘦削的下巴,不能说很漂亮,整体上看似乎还有些营养不良。
少女也正以高速奔跑着,从街角冲出来,两人都躲闪不及。少女望向慕容扉,在她的目光注视下,慕容扉听到『滋』的一声,好像灵魂的共鸣一般。他有种传说中触电的感觉——自己就像被泡进通了电的冰水里,浑身发软四肢麻痹,其他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了听不见了感觉不到了,只有眼前那个弱不禁风的黑色少女。
然后,他狠狠撞在墙上,自行车散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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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头上的包肿的更大,右手臂着地时蹭掉了一大块皮,血簌簌冒出来,颜色很鲜艳,效果很骇人,裤子还破了一个大口子,灰头土脸的,只能用“狼狈不堪”来形容。
由于当时向着少女直冲过去,所以慕容扉清醒过来后第一个反应就是看少女有没有受伤,见她安然无恙,便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惨状,再看看自行车的惨状,不由感叹一撞之威竟至于斯还好自己脑袋够硬不然就直接领便当了。
冰柜很坚固,事故发生时由于惯性先撞上前面的慕容扉的屁股后才落的地,所以也没事。但是少女有没有被吓着呢?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于是慕容扉小心翼翼地问她:“你没事吧?”
少女也不说话,抬起头扫了慕容扉一眼,寒意也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回。这眼神像在哪儿见过?慕容扉苦苦思索。
“对了,尹离霜大姐头!”
大姐头平日里便是这副冷冰冰的模样,特别是说要扣工钱的时候,眼神简直冰冷得令人发指。
被冻惯了的慕容扉此时迎着少女的目光,倒是觉得挺舒服,比怀里揣个冰柜还舒服。这时,他突然听见少女身体里传来奇怪的声音。
“喵——”
喵?
这是猫叫声没错吧?慕容扉东张西望,却没发现周围有同类动物存在,唯有少女的风衣里,钻出一只通体雪白的猫儿,它从少女怀里跳出来,一边仰着那巴掌大的脑袋,一边一步一步走近慕容扉。
一人一猫对视良久。
小白猫又叫了一声。
慕容扉也跟着叫了一声。
“等一下,我叫什么啊!??完了完了,撞傻了撞傻了……”
慕容扉想抱头鼠窜,可是撞了人就跑是不道德的,而且回去以后该怎么跟大姐头交代呢?正当他心里天人交战一团乱麻时,少女突然开口:
“你的手,流血了。”她的声音很脆,像汽水里的冰块一样,慕容扉回过神,见少女正盯着自己右手的伤口目不转睛。
“啊啊,只是蹭破皮而已,没事的,一点也不痛。”
但是不知不觉血已经流了整只手臂都是,再这样下去绿叶就要变红叶了,得赶紧回去包扎才行。
少女突然上前,捧起慕容扉受伤的手,粉色的嘴唇张开,开始舔伤口。
“!??”
慕容扉愣住了,他呆呆看着少女的小舌头一点一点舔干净自己手臂上的血,而手臂上传来的凉意让他浑身一颤,清醒过来。
“很脏的,不行!”他抱着冰柜往后跳了一大步,看见少女嘴角的一抹殷红,心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小妹妹,大哥哥我有急事,你一个人要小心,呃……再见了!”
扶起半残废的自行车,慕容扉落荒而逃,刚刚那颇为骇人的景象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到底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她来自一个少数民族,那个民族治伤的方法就是用舌头舔,通过唾液治伤……嗯一定是这样的,古人不都是这么做的么?”
用一个蹩脚的理由消除掉心中疑惑之后,眼前面临的大问题开始涌上心头,
“唉,这个月的工资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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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毛手毛脚的一代宗师嗯哼!以后要叫你‘毛人’!”
员工休息室里,岳凛一边替龇牙咧嘴的慕容扉包扎伤口,一边幸灾乐祸。
“我又不是故意的……啊轻点轻点,被卡车撞到还能活着回来,你应该高兴才是。”
“我很高兴啊~~”岳凛啪的一声将膏药摁在慕容扉脑袋上,“早上的报应下午就到了,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对于回来的时候为啥变成半片红叶的问题,慕容扉自然不可能讲实话,要是因为看女生迷了眼而撞墙这个真相泄漏出去的话,经过店里唧唧喳喳小嘴巴一传,他以后就不用在御州市立足了。而由于事发地点偏僻人少,他便想出一套说辞,其中假亦真时真亦假,说顺口以后自己都信了。
看他回来时那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人和自行车都散架了冰柜倒还完好无损在他怀里靠着,尹离霜大姐头不免就有些小感动,再听他说自己是因为闯红灯跟卡车争道才被撞翻的,不由就有些小内疚,于是素手一挥,补回了他因为迟到而被扣掉的二百五,顺便放了他半天假。
“呐,以后遇到这种差使,也让我去吧。”岳凛拍拍手站起身,“这任务本来就该咱们两个人做啊,你来之前每次都是我负责的,凭啥现在都给你包了去?想奖金想疯啦?”
“你是女孩子嘛。”
“嗯哼,你不用把我当女孩子看,反正我……”岳凛突然想到自己好像对早上的遭遇耿耿于怀,要是男生的话就不会这样了吧?自己还是口是心非呀,想到自己的幸灾乐祸,岳凛有点不好意思,小脸一红,转移话题:
“不就是扣钱嘛,如果在路上出了事故住院了,那医药费可不比扣的工资少,怎么也得比二百五多吧?你个二百五。”
“没想到我也有被你说教的一天……这真是足以在慕容扉人生十大失败回忆录上画下浓墨重彩的一刻啊!”
“省点吐槽的力气吧,下午不还有半天假么?好好买点食材,晚上得做顿好吃的慰劳自己嗯哼!”
“是慰劳你自己吧……”
“就这么说定咯,今天会早点下班,所以我会早早过去蹭饭的,别忘了!那么,守财奴好好休养生息吧!”
说罢,岳凛整理下制服,出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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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早下班,是因为连续杀人案的原因吗?
早上的案发现场,白溪潭公园,就在慕容家的公寓楼边上,步行只需15分钟,而Air Summit的店址,离公寓也不过30分钟的路程——是为了安全起见吧。不过,对于自己的工作狂姐姐,“提早下班”这一点似乎不太有效。她可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的典范啊。
走在洒满阳光的御州市商业步行街,手上拎着食材的慕容扉正思考着对策。
“那么,以后每天晚上都去接她好了,过了10点以后就去接她回家。”
确定了行动方针,慕容扉身心轻松地踏上归途。午后时分,商业街人气渐渐旺盛起来。放眼望去,尽是成双成对的年轻情侣,这让“单身贵族+家庭煮男”慕容扉不禁像大叔一样发出“哎呀哎呀,年轻真好啊”的感慨。事实上,像他这样手臂上缠着绷带,头上贴着膏药,还一手提着俩购物袋的人,是不是早就与“青春”绝缘了呢?慕容扉有些自暴自弃地想着,忽然感受到身后有股奇妙的视线。
且不论怎么察觉到的,反正大概是第六感一类的东西,总之慕容扉觉得身后有人在盯着他看,便回过头去,可什么也没看见。
回过头来,往前再走两步,然后迅速往后看。
好吧,这次眼前多了一只猫。通体雪白的猫儿,正仰着那巴掌大的脑袋盯着慕容扉看,两只玻璃球般的眼睛晶莹剔透。
“呃,又见面了,真巧啊。”慕容扉蹲下来,心血来潮地伸出没提东西的手,向猫儿打招呼,“我发傻了吧?一定是发傻了吧?光天化日之下向一只猫打招呼,真是啊哈哈哈。”
在内心的自嘲声还没散去前,他看见眼前的猫儿点了一下头。
“这……是在回答我么?”老实说,他有点被吓到,“那个……你的主人呢?”
猫儿举起一只脚,可爱的小爪子指着慕容扉身后。在他身后,是一个全身裹在黑色无袖风衣中的少女,身形瘦小得很,像只断了翅膀的燕尾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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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业街上出现一对两人一猫的组合。
白色猫儿正扒在慕容扉的肩膀上,两只后足挠着他的背,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偶尔爬上他的肩膀,没过一会又滑下去,似乎对这种上不去下不来的游戏乐此不疲。少女静静地走在慕容扉身边,脸藏在风衣帽子里,看不清表情。也没有要去的地方,只是漫无目的跟着他走,他几次想搭话,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保持沉默。
不过这种沉默,在路过一家红豆饼店时被打破了。
“喔,好香啊……喔,好多人啊!”
看店名似乎是从与御州市隔海相望的某个岛上流传过来的,店面不大,发散出的香气却足以笼罩整个商业街上空,是这两天新开的吗?以前没见过啊。对料理有莫名偏执的慕容扉,味蕾正蠢蠢欲动,肩膀上的猫儿发出充满饥饿感的叫声,身边的黑色少女也停住了脚步。
“要吃吗?”
慕容扉刚问出这句话,猫儿便跳到他脚边一个劲点头。他望向身边的黑色少女,少女的脸转过细微的角度,正好与他目光对视——30秒后,他看见少女的头如羽毛落地般轻轻点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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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不愧是足以让本日家庭预算透支的价格,真好吃呢。”
坐在供游人歇息的长椅上,慕容扉细细回味着漂洋过海的红豆饼(单价30RMB)残留的口感和味道。黑色少女坐在他旁边,两手捧住红豆饼小口小口地咬着。这让慕容扉好一阵感动:吃东西就得这样细嚼慢咽啊,像岳凛那样的吃法根本就是牛嚼牡丹,难怪会噎着。
白色猫儿坐在中间,两只前爪煞有其事地搭住红豆饼,像玩毛线球一样盯着看,半晌之后毅然决然一口咬下——然后脑袋像装了弹簧一样猛地后仰,发出可爱的呜咽声,大概是被热馅烫着了。
“那么,我该回家了。”
慕容扉站起身,隔着风衣摸了摸少女的头——不过他的技巧显然不如清雪那样炉火纯青,所以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揉。他打算再摸摸猫儿,可是它叼着红豆饼一下子躲到少女身后。
“算了,那么再……”
“等一下——!!!!给我站住——!!!”
慕容扉的离别辞被一阵叫喊声所打断。商业街另一端的人群传来骚动,随后自动分开一条路,两个人影一前一后由远及近,跑在前面的是一个相貌猥琐的男子,手上拿着一个钱包状的东西;而紧追在后的,却是一个穿着白色滚边蕾丝衬衫(带蝴蝶结)+红色百褶裙(高出膝盖5公分)的女孩。岳凛大小姐,此刻正以能够媲美职业短跑选手的高速,手里握着一只平底锅,光着脚(穿着丝袜)在御州市洒满阳光的商业街上狂奔。
“他是小偷,前面的人帮我挡住他,别让他跑了啊!!!”
一边狂奔一边发出中气十足的大喊,看来肺活量又有所增加。但喊声显然不如小偷手上的匕首有说服力,两人如摩西过红海般一路杀到慕容扉眼前。
“好,让我来解决他!”慕容扉跨步上前,挡在两人的前进路线上,两脚呈弓步站好,重心下移,身子侧向一边,利用腰部力量,将左手的购物袋(含食材)向着迎面奔来的男子抡去。
挥棒落空。
长着标准小偷脸的猥琐男将手中匕首往前一送,购物袋便破了一个大洞,里面的食材在惯性作用下砸向目标,但由于没有罐头一类的重物,所以只是几乎无杀伤力的阻碍攻击(效果一秒钟)。穿过阻碍的小偷靠近慕容扉,下一刻,慕容扉的左臂便挂了彩。
“娘娘腔的家伙装成一副主角的样子算什么啊?”
小偷推开慕容扉,一边嘟哝一边向前跑去,然后——
“慕容你这个不会打架的家伙冲出来干什么!??也给我让开啦——!!”
慕容扉被跨过食材地雷阵的岳凛狠狠瞪了一眼,接着,他心里“噌”的冒起一阵无名火来。
“我,我只是不会打架而已,跟娘娘腔有什么关系啊?会打架就了不起啊?有种把匕首丢掉啊你个贼眉鼠眼,给我站住,混蛋!!”
于是,就变成了三方势力追逐战的混乱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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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扉冲出去的时候,有样东西从口袋里掉了出来,落在黑色少女跟前。少女停住咬红豆饼的动作,弯下身,将它捡起,那是一个黑色的皮夹,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表面有些磨损,但手感十分柔软,摸起来很舒服。
“噢,是钱包哎!”
少女身边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通体雪白的猫儿趴在少女腿上,伸出前爪,打开了皮夹。皮夹里除了为数不多的现金,各种卡片之外,还有几张照片,和一个小本子。照片有四个人的,三个人的,两个人的,还有一个人的。而小本子是某人的学生证。
“慕容……扉,可真是个笨蛋呢!”猫儿望着渐渐远去的少年背影,又望向继续一口一口咬着红豆饼的少女,喃喃说道:“不过,是个很不错的人呀。你觉得呢,艾儿?”
黑色少女的头转过一个细微的角度,她的目光落在少年刚刚坐着的位置。
然后,如羽毛落地般,轻轻地点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