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兄妹
陌生的妹妹
“哈——”
坐在我面前的少女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她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捂着嘴,然后又用它轻轻地拭去眼角溢出的泪水。完事后接着在盘子边不停摸索,好不容易摸到了勺子,舀起一勺已经烂成泥的稀南瓜,却没往嘴里送。她把好不容易拿起的勺子放下,又打了个哈欠。脑袋往下垂,又突然受了惊似的突然抬起,没过多久又垂下去,好像在钓鱼。
洛雅又在用餐的时候打瞌睡了。
不,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她就是倒立着也能睡成死猪。
我坐在她对面,左手插着口袋,右手扶着桌角。椅子的后腿支撑着地面,前腿高高地翘着。一边耐心地等待她吃完午饭,一边欣赏她在食物和睡眠两者中做艰难抉择的狼狈样。
都说打哈欠会传染,其实犯困的表情也一样。看着她昏昏欲睡的模样,我的意识也不知不觉变得迷迷糊糊起来。
洛雅的手越来越撑不住脑袋了。突然,她的下巴像滑溜溜的鸡蛋一样从左手掌滑出,即将栽在餐盘里。我连忙伸手想把她扶住。可为时已晚,她的脸已经扑进了盘子里,溅起大片汤汁。
她的脸至少泡在盘子里两三秒后才清醒过来,
“哇啊!……讨厌!”
抱怨一声后快步跑向洗手间清理脸上的汤汁。
我真想在趁她不在的时候大笑一场。可看着眼前被弄脏的桌子,便只好转嘲笑为苦笑,去厨房拿抹布。
这么说可能有些丢脸。不过这孩子,是小我五岁的妹妹。
她和我一样,是人类和血精灵的混血。有着金头发、绿眼睛和长长的尖耳朵,像个洋娃娃,跟她妈妈一样漂亮。
漂亮归漂亮,可惜,是个睡美人。
有一个怪病伴随了她十四年。
在十几年前,洛雅简直是个模范婴儿。既不哭也不闹,因为从早到晚都在睡觉,这令父母十分省心。
可长大了就不好了。她总能不分时间、不分场合,无缘无故地犯困,猝倒。频繁的睡眠和长期的精神萎靡影响了她的正常生活。
医生说这是嗜睡症,听起来好像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但什么样心理上的刺激还是医学上的治疗对她都不起效果。
不治之症,哼?
“依。”
水龙头冲水的声音停止,洛雅回来了。洗完脸后变得清醒多了。
“干嘛?”
“没什么,叫一下你……”
说着含糊不清且意义不明的话,又坐回到椅子上。
无论做什么都是慢条斯理的。她拿起勺子,准备继续上次被打断的用餐。
哦,糟了。勺子柄上沾了汤汁,又沾到她手上了。她取出手帕,擦了擦手,又擦了擦勺子和盘子边缘。全部擦好之后便把手帕整齐地叠好,放在一边。啊,桌子又脏了。她又把手帕打开,擦桌子。待她擦完桌子叠好手帕,又不舒服了,手黏糊糊的。她又带着手帕起身去了洗手间。
我一直在用看喜剧一样的眼神看着她,她却从没瞧过我一眼。啊不,还是有一次的。那眼神,就好像在责备我没有把桌子擦干净似的。
对,她一直都这样,我无可奈何。
要说起我们的关系,很一般,就是普通的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关系,仅此而已。也许说不上冷淡,但绝对谈不上亲密。
好吧,我承认,我其实一直都不怎么喜欢她。
“依!”
她又叫我了。总是直呼其名,除“特殊情况”,绝不会叫“哥哥”。
“又干嘛?”
“我要喝果汁。”
“冰箱里,自己拿。”
洛雅去冰箱里拿来一个盛着葡萄汁的玻璃瓶。我把杯子里的水喝完,移到她的杯子旁边。不过洛雅只倒满了自己的杯子,像品酒一样细细地抿一口,如释重负般地松了口气,然后把瓶子拧紧,又放回冰箱。
她回到座位坐下,终于准备好继续用餐了。可这时,她又开始打哈欠了。
洛雅厌恶地抱怨一声,把盘子移到一边,趴在桌子上很快就睡着了。
我无事可干,便继续坐在原地,欣赏着她这不大好看的睡相。
眼前的妹妹,有点陌生。
在我长期的记忆里,洛雅还是个留西瓜头、喜欢无理取闹的讨厌鬼。现如今这张没怎么变过的脸突然彻底换了一个形象。
明明还是个初中生,却酷爱首饰。比女人还女人,比血精灵还血精灵。除了脖子上的吊坠,其余的都是这个年龄的女生通常没有的。
明明还没结婚,手指上却已经有了大多女性都梦寐以求的昂贵钻戒;
两只手的手腕上都有手表、手镯、手链和手绳,不知她会不会感到沉;
长耳朵的空间最大,所以饰品也最多,均匀地布着耳钉和耳环,两只耳朵的饰品还不对称呢。
待她张开嘴,便能清楚地看见她连舌头上都钉了舌钉。我还没问过她痛不痛。
肚脐上也有钉——不小心看到的。
这全是她叔叔给她买的。叔叔对她的溺爱使他完全不反感这些昂贵又花哨,且跟她年龄不符的饰品。
事实上,我也不反感。甚至觉得她这样的打扮还挺好看。只不过,我时常好奇,洛雅重要的两点上会不会也挂了东西。
要值得庆幸的,就是她仍喜欢抱着那个破旧又诡异的精灵龙玩偶。我不知道14岁大的女生还会不会喜欢布娃娃,不过这个精灵龙娃娃是她从出生抱到现在的,已经烂得不成样子了。这是唯一一个能让我感到洛雅还熟悉的东西,虽然跟上次相比精灵龙又少了一只钮扣眼睛。
洛雅突然惊醒了。
“依,我睡了多久了?”
——这是每次发病完后必问的问题。
“半分钟。”我随口说。
“不吃了。”
洛雅不知道怎么的就生气了,蹬开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地板的声音,又把椅子推到桌子下面,把盛着南瓜的盘子移到我面前,又收拾好自己的杯子,回房了。
的确,我不怎么喜欢她,但那都是我搬家之前的事了。
我们都出生在暴风城郊区,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里。几年前,我独自离开家人,搬到了现居的这房子里。
叔叔花了笔并不实惠的钱,替我买了这栋二手别墅。这是艾尔文森林南部边缘地带的一栋小房子。往西走几里路就是西部荒野,往南跨过河就到了暮色森林,两边都不是什么好地方。这房子原本还算豪华,但由于是年代久远的二手房,已经相当破旧了。无论是周边环境还是房屋本身,怎么都比不上我原来的家。
不像对洛雅的溺爱,叔叔是不常在我身上花钱的。难得大方一次,大概是想一劳永逸,以后再也看不见我了吧。
至于洛雅,她一直在暴风城生活,没有跟我在一起。这次,是她到我家来“做客”。
“做客”是个“客气”的说法。说是“客”,实际上是个“不速之客”。
洛雅来的目的自然不是为了看望我,而是为了——逃学。
就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在一周前,她,一个初中生,把自己包装成一个大大的惊喜,没有事先通知我,独自坐城乡列车来到闪金镇,又花了点小钱坐马车,不声不响地跑到我家来,打乱了我的正常生活。
我感动地快要哭了,想把她赶出去。可考虑到她无处可去,“只好”“暂时”“先”收留她“一阵子”。
洛雅确信我会宠着她。的确,“目前”我“是”会“暂时”“先”宠着她。
对于早已习惯了独自生活的我来说,一个陌生妹妹的凭空出现让我非常不自在。
一想到这里,我便决定再跟洛雅讨论一次“你打算什么时候给我滚回去”的话题。
打开我借给她的房间的门,看见她保持着刚倒下姿势趴在床上,一动不动,那心爱的布偶被压在肚子下,身体似乎没有调整过哪怕一下。
就像死了一样。
陌生的哥哥
即使是睡过一觉,身体却没得到任何满足感。
刚睁开眼,看见的便是一张秀气的男人的侧脸。
我心里一惊,可脸上疲惫的肌肉却没来得及做出应激反应。我想我的表情大概也没变过。
洛依“嘁”地一笑,若无其事地吸了口香烟,吐了个烟圈。
“喂……!你在我旁边吸烟了?”
洛依好像才意识到自己不像个绅士,尽管那眼神看起来特别无辜。他将只吸了半口的香烟吐出来,愣几秒后离开了这个房间。
他走时还不忘了把门带上。听见“哐当”一声后我才反思自己刚才会不会有些失礼。这毕竟是他的房间,我却把他赶了出去。
生活在别人的家里,总会产生极度的不适感。这里的一切,桌椅、床、甚至是地板,都像一个个活生生的、长了刺的陌生人,不敢轻易触碰,也不敢多看一眼,我只得时时刻刻蜷缩着。
特别,还是洛依这样的“熟悉的陌生人”。
为了打破尴尬,我在内心里十分希望能出去跟他聊几句。但我还没有鼓足勇气。
我以“等他吸完烟”为理由来掩饰自己的胆怯,并在这段时间里,在心中排练我和他接下来即将展开的对话:
“依,我刚才睡了多久了?”
“……”
“这样啊, 也没多久嘛/竟然这么久哇。”
啊,如果他不知道呢?
“依,我睡了多久了?”
“……”
“你就关心一下我嘛!”
呀,不行……会被讨厌的吧?
果然,还是不行。
洛依说不定已经开始抽第二根烟了。
就像平常一样,没能鼓起主动找人说话的勇气。
我叹了口气,蹲在墙角。
——洛依·夜莺·维克塞斯,大我5岁的哥哥。
与其说是哥哥,其实更不如说是姐姐。洛依虽然是个男生,但小时候一直就被我们的父母当做女孩子来养。恐怕也难怪。洛依从小就有一张漂亮到简直不是男人的脸,金黄的长发比母亲的还要灿烂绚丽,声音也是奶声奶气的,甚至连身材都是偏女性的正三角型。完完全全的,一个小女孩的模样。
我很难将记忆中的洛依跟现在这个洛依联想在一起。
他的脸还是那样,但嘴上和下巴上已经蓄了胡须,成熟的八字胡,我猜得到这是他不想被说成是女孩子而故意留着的。头发还是那个颜色,但是换了个更酷的发型,蓬松又厚实的微卷金色中长发时常遮住眼睛,他隔一会儿就要晃晃脑袋将头发散开。声音也变了,变成了低嗓。这样的胡须配着那样的发型其实还蛮好看的,像个酷酷的吉他手。
其实,真的挺帅气的。假如他是个在大街上偶遇的路人,我大概会回头多看他几眼吧。
但即使这样我也不太敢盯着他的脸看。他喜欢笑,特别是微笑,但他的意味深长的微笑总是让人不寒而栗。那张看似玩世不恭的脸上多了太多的我从未见过的冷酷,像在看一匹不怀好意的恶狼——
突然“吱呀”一声,门被毫无征兆地打开了。
我被惊到站起的样子正好被洛依瞧见了。
“你……你倒是敲门啊。”
“哦,房子是我的,门也是我的。”
洛依从柜子里翻出来一包烟和一个钱包。
我想,机会来了。
“依……”
“喂,你一直在这干什么?”
“唉……?”
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依抢了先。这是在计划之外的。我的思绪被打乱,只好慌忙地回答:“没干什么。”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要说的话也只是发呆而已。
他“哦”一声。看来只是随口一问,无论怎么回答他都不会往心里去。
他打开香烟盒,又点燃一根烟。吸了一口后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把烟掐灭。
“喂,你一个人来的?”
“呃?什么?”
“我是想说,从你家到这里,路上的讨厌鬼挺多的。会吃人的野狼和野熊,还有拦路抢劫的红皮耗子。你一个都没遇上真是幸运。”
“唉?是吗……?”
“以后别做这种事了。你要是死在我这儿了,你叔叔非杀了我不可。”
他说着难听的话,收好了东西要往外走。
“你要去哪儿?”
“工作。你帮我看好家——不看也没关系。”
留下了莫名其妙的告别后就出门了。
他绝不是出去工作,因为他没把剑带走。
无论如何,洛依的离开让我放松了些,这个屋子也变得没那么尖锐了。
我来到客厅,透过窗户望见了洛依的背影。
一个很酷的背影。
这个洛依总是酷酷的,
我和哥哥从小生活在一个很大的房子里,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直到我10岁,也就是洛依开始读高中时,他就离开了这个大房子,和这个家族断绝了关系。
我再和他见面的机会微乎其微。他很少回家看望,有那么一两次,但都不是为了我。从我擅自跑到他家来之前,我们至少有三年没说过话,一年没见过面了。
还清楚地记得三年前,叔叔正坐在大厅和另一个男人争吵。尽管两人都保持了克制,在以最文明的方式争执,可对我来说仍是尴尬且可怕的情景。
虽然有些害怕,但我仍躲在远处静静地观察。因为我好奇那个陌生的男人到底是谁,他对我有没有威胁。
“这是你哥哥啊,认不出来了?”
奶奶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抚摸我的肩膀,告诉我。
我惊奇地望着奶奶。她慈祥的微笑中掺着一丝无奈。
洛依,完全换了一个形象。
哥哥短暂的回家探望的时间结束了,要离开了。洛依和叔叔都表情凝重,非常不开心的样子。看来矛盾不仅没有解决,还都在气头上。
我很害怕那种气氛,但又想多看看哥哥的脸,便站在大厅走廊的柱子旁偷偷地观察。
洛依目视前方,义无反顾似的迈着步子,好像什么也阻止不了他离开这个家。
洛依与我越来越近,我不敢再抬头,害怕与他的目光交汇,只好平视着看他的身体。当他与我擦肩而过的时候,我的头顶竟突然冒出一丝重意和暖意:
“长高啦?”
待我回过神来,洛依已经变成了一个背影。
这样的洛依,彻底改变了我对他“老实”的印像。
19岁,本是该老老实实上大学,老老实实谈恋爱的年纪,可洛依一样都不干。他在高三那一年辍了学。辍学后不老老实实打工闯社会,也不老老实实回家啃老。
他不老实的这段时光里当然也没闲着,自己找了份工作——“冒险者”。
“冒险者”是好听的说法。其实就是万能杂工。
这活方便,不需要老板也无需执照,只要找到个委托人,完成他的任务就能得到事先商量好的报酬,以达成交易。至于“任务”是什么,全看委托人需求:小到跑腿,大到拯救世界。然而通常没人会轻易地把重要的事交给这种来路不明的小混混处理,因此冒险者们干的只是些跑腿、擦地之类的低贱活。也就只有那些尊严尚存、不愿当乞丐的穷苦人才会去干这行。
不过,洛依却乐在其中。
洛依在闪金镇算是小有名气的一个人。他继承了我们叔叔的吃苦耐劳和父亲的狡诈头脑,在冒险者工作上如鱼得水。他赢得了当地人的信任,便能去做一些高报酬的活。不仅如此,他还混于黑白两道之间,混出了冒险者本不该有的风光,风光到有人给他起了个雅号:
“野狗”。
很庆幸,这条野狗还记得我这个妹妹,没有把我赶出这个房子。
逃学和对哥哥的想念只是极小一部分原因。在这个紧要关头,我必须好好跟他见一面。
我可能有些对不起他,对他撒了谎。不过这根本不算什么。比起这个,我有太多的隐瞒他的秘密。
在确认洛依走远后,我想找个能说得上话说伴出来玩玩——
“咳,我们可以开始干正事了吧,学徒?”
精灵龙娃娃“开口”说了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