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侵者杜兰特
1
隔天下午，我家的门铃响了。
这个门铃通常是不会响的。会是谁呢？我思考着这个问题，但又没有多想，去门厅开了门。
是一个摆着臭脸的男人。
摔门。
我快步走到客厅，给在沙发上看着宫斗肥皂剧睡着了的西瓜脑袋来了一拳，小声告诉她：
“杜兰特来了。”
被惊醒的西瓜脑袋捂住头上的包，
“诶……？什什什什——什么……？！”
“已经提醒过你了。现在我放他进来，你自己看着办。”
丢下急得团团转的西瓜脑袋，又回到了门厅。我在门前装模作样地咳几声，企图将刚才的闭门羹伪装成个人恩怨。
“你来干嘛？又不事先通知一声。”
尽管并没有生气，可我还是用抱怨的语气说。
“想死吗？”
洛雅应该已经藏好了吧？凭着本能的畏惧，我立马给他开了门。
“太慢了。”
像兽人一样高大的杜兰特俯身进了门，二话不说就把挡路的我推开往客厅里走，简单地巡视一番后到沙发上坐下。
“你这家伙真是一点都没变啊。一个大男人独居，屋子里竟然一点都不乱，精致得像个娘们。”
一坐下便唠叨着“你没变”或“你变了”之类的俗套寒暄。
这个房子能整洁得让杜兰特惊讶，洛雅帮了很大的忙。除了睡相不大好看之外，她是个极为精致的女生。和这种三两天就搞一次大扫除的女生住在一起，总不好意思继续邋遢下去了，更何况我本来就不邋遢。
本想趁杜兰特不注意的时候先找到洛雅的藏身处和她取得联系，但是在去拿茶杯的途中就看见厕所的门被关上了。
为什么又是厕所？
“为什么你会爱看这种婆婆妈妈的东西？真是令人费解。”他望着电视上仍在播放的南方宫斗剧，数落着。
又不是我在看。
“在别人的房子里说些什么呢？没礼貌。”
“怎么了？这个房子是我买的，电视也是我买的。我还没向你要过房租。”
给他倒了茶后我只想离他远远的，可他竟然拍了拍沙发，
“坐。”
到别人的家里来让主人坐，真是反客为主。
可没办法，我只好坐到这个傻大个屁股旁边。和一个身高两米几的巨人坐在一起就好像自己变成了侏儒。
我不记得我们家族有什么巨人基因，全家人吃的食物也是一样的。他能长这么高，大概是用脑浆来充当营养品了。
杜兰特拿着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最终停在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新闻节目。然后就当我不存在了一样，目不转睛地瞪着电视。
虽然很不愿和他坐在一起，但我希望能就此快点把他打发走，不要让他发现洛雅。
2
杜兰特·巴朗·维克塞斯，我野蛮又偏心的叔叔。
这个年近五十的老男人喜欢留中长发，马蹄形状的胡须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颇有威严。而为了耍帅，他竟然把棕色头发和胡须的外圈染成银色，到老了他一定会后悔的。
不过对于一个老男人来说，这样的造型是蛮酷的。
记得在我还小的时候他其实是个幽默又慷慨的长辈，我可喜欢他了。但是从那件事以后他就彻底变了一个人，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喜欢摆臭脸的大混蛋。也许是他脆弱的小心灵受到了太大的打击，又或许是某天不小心吃错了药。
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退伍后去了暴风城监狱当狱警。二十多年来，兢兢业业的杜兰特步步高升，最后竟然当上了典狱长。
——托巴拉德的典狱长。
托巴拉德，世界上最大、最森严、最残酷的监狱。
一个位于吉尔尼斯东边，现由暴风王国控制的半岛，被整体用作关押来自世界各地的致命高危犯的监狱。沼泽、潮湿、温差、严苛的制度、养鳄鱼的狱警，以及与世隔绝的环境，种种条件使得托巴拉德成为了世上最不可能越狱的监狱。
虽然只是一个典狱长，但管理这样一个大监狱，就如同是被封为了地方领主。杜兰特狱长也就成了托巴拉德领主，是个妥妥的权贵人士。
可惜对他的侄子来说，很难将身旁这个看电视的可恶大叔和“权贵”一词联系起来。无论有多少外人向他拍马屁谄媚，在我看来他都是个混蛋。
杜兰特大老远跑到我家来却只是看着电视不说话。为了缓解尴尬，我决定挖苦几句让他尴尬尴尬。
“喂，你不用上班的吗？托巴拉德这么远，你又能老往家里跑。”
他的眼珠仍盯着电视，
“我在休假。”
对，又是“休假”。每当我这么问时，他总会以“休假”来搪塞。鬼知道是“休假”还是“旷工”。
“天天休假，工资照拿。你贪污哇？是不是还强迫一个懂会计的犯人帮你洗钱之类的？真他妈差劲。”
“你这混球，在外面没有乱说话吧？”
“知道知道，对我没好处的话我都不会说。”
“我可不想被自家人诬陷然后倒大霉。要是再敢乱说话，我就用整囚犯的方法来整你。”
这个杜兰特很讨厌没错，不过他的地位确实给我提供了一些“方便”。我能在艾尔文森林好好地当一条“野狗”，他功不可没。
不用猜都知道，他特地“休假”跑来我家是来干什么的。
“怎么，还想找我谈洛雅的事？”
“当然。那些警察看在我的面子上全力调查着，可至今还没查出个什么玩意儿来。所以我反思过了，自家的事，求别人还不如求自家人。洛雅失踪这么久，直到前天我才想到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所以你来求我了？我管那个西瓜头去哪了。她就是真的死掉了，我的鸟也不会痒一下。”
我故意抛出又俗又毒的话，讥讽他。
“哦，还真是酷呢。也对，你们两个从小关系就不好。”
这个老油条似乎并没有被激怒。从容地喝了口茶后终于转头用正脸看我，
“洛雅，就躲在你这儿吧？”
“放他娘的狗屁。”
……他是怎么知道的？
我完全没有预料到他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也不知道他只是在试探还是真的已经知道了真相。
长期撒谎的经验告诉我这时候越不能惊慌。我便在骂了脏话之后做出一副同情又可怜他似的疲惫表情。
杜兰特保持一贯从容，像一只戏弄猎物的狮子。
瞪着他的眼睛，我有些紧张了，但装出一副不紧张的样子继续瞪着。而杜兰特什么也没说，把头转回去，继续喝茶看电视。
没过一会儿，他提出要去洗手间。
谎言即将被戳破。我知道自己要大难临头了，事到如今又没了补救的机会，只好安然地坐着，目送他去洗手间。
杜兰特提着洛雅的衣后领把她拎了过来，就像毫不费力地拎一只猫。而洛雅却还睡得正熟，鼻孔冒着难看的鼻涕泡。
我绝望地蒙上双眼。
3
尽管雷文先生骂了我好多次“笨蛋”，可不擅隐藏的我还是钻进了洗手间，然后因为紧张过度昏倒了。
时隔多日终于又看见了叔叔那审问犯人一样的脸。现在他在沙发上正襟危坐，我则被罚站在他跟前。这情形有点像昨天，不过这回搭上了洛依。
平时在我面前神气巴拉、姿态优雅的洛依现在站得歪歪扭扭，看起来痞里痞气的。我在心中感叹他的气质真是变换自如。
我则拘谨地站着，不敢做一丁点出格的小动作。
叔叔没有大发雷霆地大吼大叫，而是镇定地坐着，这使得气氛更加阴沉恐怖，不知道他的情绪究竟是什么样的，会做出什么事来。
我没想到事情会败露地如此突然。昨天还闹了风波以为不用担心了，没想到叔叔会今天来突然袭击。我在心里叹气，这么多天的努力全都泡汤了。
这果然是一个馊主意。
“解释一下，洛依。”
叔叔一开口我的手心便冒出了汗，虽然没有直接质问我。
我偷瞄洛依，想看他如何回应。他手插裤兜，头扭到一边，做出一副不耐烦的厌恶表情，又时不时换一个姿势。他这样看起来很像我们学校里的刺头坏学生。
他斜着眼睛瞄向了我，我立刻转移了视线。
“奶奶告诉你的，对吧？”
他竟然帮我把我想说的说了。
“奶奶？吼，原来你们只打算瞒我一个人，真是有够孝顺。”
叔叔换了一个跷二郎腿的姿势，
“你们奶奶什么都没说，我打第一通电话起就开始怀疑了。你干得真不错，洛依，昨天差点就把我骗过去了。”
“谢谢。”
明明这是我的问题。可不出所料的，叔叔只会先在洛依身上挑毛病。他现在越为难洛依，我就越感到不安和自责。
他端详了一会儿，托起洛依的手，
“这枚戒指是怎么回事，你结婚了？”
“啊，对，结婚了。”
洛依把叔叔的手甩开。
……洛依的手指上原来有一枚戒指？那是枚又大又亮，十分显眼的红宝石戒指，这么多天了，我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
洛依结婚……？
“是嘛，怎么连我都不知道？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要遭殃了，连我都替她的父母感到担心。”
他捂着脑袋，沉默了好一会。
“你就是个二流子。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有个白眼狼侄子，不然连那些败类都会取笑我。”
叔叔看见了昨天仍放在桌子上没扔掉的巧克力盒，
“有了钱宁愿大手大脚乱花也不愿为家里债务分担。你哪来的这么多钱，不是偷的抢的吧？”
这次洛依并没有像之前那样不难烦，而是淡淡地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赚来的。”
“那个，不要再说依了，这次全是我的主意，是我让他说谎的。”
叔叔不停地数落洛依，于是我鼓起勇气转移了话题。
叔叔望着我，
“好了，言归正传。解释一下，洛依。”
“这都是我一个人的错，洛依他……”
“让你哥哥说。”
我不敢再说话，只好闭了嘴。
“对，全是她的主意，是她让我说谎的。”
洛依完全没有要袒护我的意思，只是复述一遍我的话。
“她躲在你这做什么？”
洛依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逃学。”
“什么？”
一向镇定的叔叔惊讶地叫出来。我的头完全低了下来，不敢再看他迷惑的表情。
“因为……因为学校真的很讨厌！我不想上学了！”
“胡来！”
听见叔叔从沙发上猛然站起的声音，
“你这个年龄的丫头不去上学能干什么？要和你哥哥一样学坏吗？家里就只有你们这两个孩子，这个已经没得救了，现在全家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一旦谈论到我的事情上，叔叔便激动起来。看来这下他完全忘了刚才对洛依的不满。
我轻声深呼吸，又鼓足了勇气，
“你还想要小孩的话自己去生啊，你又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不要再寄托希望给我了！”
不经意间看见了洛依的眼睛。那眼神在惊讶之余，就好像很开心地鼓励我继续说下去一样。
“反正，我只不过是个有病的人罢了，不管干什么都会突然睡着。上课的时候经常会睡着，连一节完整的课都听完，罚站的时候也会撑不住倒下来，跌在地上摔伤了还会被人笑话……我已经受够了！我讨厌学校，讨厌学校里的人！”
“喂，能听一点是一点啊，总比什么都不懂要好……”
叔叔说完便发觉自己的话很没说服力，于是又把目光转向洛依，
“你也说句话啊。”
“回去吧？”
洛依只是象征性地也说句话，
“除非叔叔给我请家教，不然我就赖在这里不回去。”
“她说除非你给她请家教，不然她就赖在这里不回去。”
“我们家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给你请家教！？”
“明明以前就有。”
虽然逃学不是赖在这里的真正理由，但这都是我想说的话。我真的，讨厌学校，讨厌学校里的人。如果叔叔愿意再给我请一个有耐心的家教，我会愿意努力地学习。
当然这只是无理取闹的要求，叔叔不可能欣然答应。所以我才要故意提出来。
叔叔嘴里喃喃自语，重复唠叨着“以前、以前。”然后干脆直接不和我讲道理了。
“雅，闹够了。给我老老实实去上学。”
不出所料的，粗暴的叔叔握住我的手腕要把我拉走，我反抗不过，他又改成揪我的长耳朵，不理睬我装模作样的哭闹，硬生生把我拖到门口。我抱着抓一点希望是一点的心态，保持着哭闹紧抓门框不放。
洛依则做出“拜拜”的手势，一脸愉快地前来欢送我们。
“救命啊，依！我这辈子就求你这一次，帮我说说话——”
我的话音还没落，洛依便开口：
“现在知道了吧？你越惯着她，她就越得寸进尺。”
花了几秒钟理解洛依的立场后对他做了个鬼脸，然后继续哭闹，大声嚷嚷我能想到的一切对学校的不满：
“在学校上厕所老是要排队！”
“我坐的椅子老是摇摇晃晃又没有东西垫！”
“学校不让戴首饰，还不让染头发！”
“我们老师是个牛头人，她身上有跳蚤会寄生到我身上！”
“远足只会去爬山，山上又没有厕所！”
“校长是个老古板，有一次在周会上说自己不喜欢安迪·汉桑！”
“还有，还有！还有……还有什么来着……”
不耐烦的叔叔给我一个脑瓜崩，
“说够了没有！？”
“还有……啊，有了，那些臭男生老是欺负我！！！”
这句话一说完，叔叔揪我耳朵的手不再用力。
怎么了？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叔叔的脸上凝固着呆滞。转头一看，怎么连洛依也是这种呆呆的表情？
就好像时间静止了一样，我们三人保持着不变的姿势，这样的情景让我感到无比尴尬。
其实本来是不想说这个的……
“有人欺负你……？”
过了好一会儿，叔叔才开口。
“啊……啊。”
“什么样的欺负法？”
这种完全不绕弯不带修辞的问法就好像进了审讯室。
“就是……就是……啊……揪我的头发和耳朵，推我，在我睡着的时候偷拿东西，骂我是‘杂种’……之类的。”
洛依握拳捂住嘴，若有所思。叔叔则把刚才揪我耳朵的手搭到我头上，
“名字。”
“啊……干什么……？”
“我可以让他们上不了学。”
“不……不需要这样吧？他们其实还没有那么讨厌……总之这不关你的事。”
我不敢让权高位重又做事拿不准轻重的叔叔来掺和学校里的事。
叔叔紧皱眉头，沉默了好一会儿。
“好吧，你不用去学校了。”
“真……真的？”
“我打电话帮你请假好了，再跟她说说你的情况。”
“不可以说！”
“怎么？……好吧。”
叔叔很快就明白了，接着对洛依使了眼神。
洛依点点头。
“啊对了，小子，你初中学的知识还没忘吧？”
“干什么？”
“既然洛雅想要一个家教，那就你来当吧？”
“门都没有。”
“会给工钱。”
“那好吧。”
接着叔叔留下几句简短的告别就离开了，而我以在洛依家学习为条件被准许留在他家。
杜兰特·巴朗·维克塞斯，不愧是让罪犯闻风丧胆的男人……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仍在砰砰通通地剧烈跳动，还没有准备好迎接胜利。告别了来去匆匆不给人喘气机会的叔叔，我长舒一口气，安然地睡着了。
4
神出鬼没的杜兰特终于走了。他能做出这样的决定我一点都不觉得惊讶，他对洛雅的溺爱可以违背自身的原则。
洛雅得到了许可，现在可以正大光明地赖在我家了。
这是什么奇妙的结局？为什么谁都没有招惹的我非得接受一个西瓜脑袋呢？
不过能赚点外快倒是挺好的。
然而杜兰特这么做纯粹是想一举两得，既能满足洛雅的要求又能省钱。所以他给我的工钱一定不会太多。而教会这个爱打瞌睡的西瓜脑袋似乎又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看来我被骗了。
虽然第一次听到洛雅被欺凌一事让我吓了一跳，但仔细想想这其实是在常理之中的。柔弱的女生、罕见的混血，爱睡的怪人，怎么说都是引人瞩目又容易欺负的对象。
校园霸凌吗？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一想到连小学毕业没多久的小鬼也懂得霸凌，我便在心中轻蔑地笑。
我当然懂杜兰特的意思，就算他不对我使眼神我也会去做。然而向洛雅问起时，她总是回避。
那就先放到一边到时候再说吧，反正她目前正在“休假”。
晚餐时，洛雅向我问起那枚戒指的事。
“依，你真的已经结婚了吗？”
“哪有，我随口乱说的。”
“诶，那只是为了好看才戴的？”
“不，话也不能这么说。”
“那这枚戒指是……？”
这枚戒指已经戴了比较长一段时间了。虽然对我而言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但无论怎样它都是一件难得的财宝。
一想起它的来历，我忍不住得意忘形，想要笑出声来。
我用温柔的微笑掩饰强烈的得意，
“这个啊，就不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