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
1
列车终于发动了,载着我朝闪金镇相反的方向前进。
和许多乘客一样,望着窗外的风景,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一样的是,我叹息的不是离家,而是回家。在洛雅的再三催促之下,我不得不照约定回家探望一次。
当初要是不随随便便做出这样的答应就好了,我心想。
既然人已经坐到车上,就没有可反悔的机会了,只能祈祷杜兰特今天不要恰好“休假”。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我就在暴风城的车站下了车,又抢到一辆出租车花一个小时前往郊区,最后又下车步行走上高地。
我原来的家,洛雅他们现在的家,就被建在这样一个远离市区的偏远地带。选在这种地方是刻意为之的,原因也不复杂,只是因为它非常大——
非常,非常大。
一个大到普通人不能想象的家。
推开已经生锈了的铁栅门,眼前的景象勾起了我的儿时回忆。幸福也好,痛苦也罢,一时之间溢满了我的大脑。我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只好再叹一口气。
踩着鹅卵石地板,我进入了园林。因为没了园丁的修剪保养,那些曾经充满了艺术气息树木花草如今只得依靠本能生长着,虽然长得繁茂,却看着令人烦躁。路边的路灯有的破碎了,有的直接被拆除了。花园中心的喷泉也早已放了水。往远处看,田地上长满了几丈高的杂草。池塘不再清澈,变成了一个小生态。
教堂、风车磨坊和仆人们的住所也荒废了,唯一剩下的就是我们住的大房子。
——这是一个被称之为“维克塞斯庄园”的地方。这足足三十公顷的地全归维克塞斯家所有,不过如今只剩下一个空壳了。
这里曾经应有尽有,有家教,有诊所,有田地和牧场,有秋千和树屋,有一切能满足我需要的设施。身为维克塞斯家的长子,我被包裹在泡泡中,整个童年都生活在这座孤岛上。十二岁之前,我没有踏出过庄园一步。
唯一一个能让我见识到“外面”的窗口是高地边缘,能像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俯视车水马龙的暴风城。于是“外面的世界”这个概念是模糊不清的。它存在,而又不存在;它近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曾经我还不够高,想欣赏这一风景只能让妈妈抱着。如今我已经长得比围栏高了,如果妈妈还在世的话,我大概也比她高了。
又走了十几分钟才看见远处我们住的大房子,我止不住地叹气,走了过去。如果杜兰特不在的话,房子里现在只住着奶奶和保姆。我昨天就已经通知了奶奶我会来,所以不必担心她吓一跳。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我大概还是会很难平衡吧?记忆中一向健康高贵的奶奶,如今却瘫痪在床。
马上就要和她见面了,我克制住自己没意义的想象。
曾经门口会有两个仆人一边说“欢迎少爷”一边各拉开一扇门,现在只能劳驾自己高抬贵手了。老旧的门拉起来十分费力,在发出噪音的同时还扬起灰尘。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大厅。两排高柱子中间有两路模拟地毯的红色地砖往前延伸,指向楼梯。楼梯在二楼分叉,分成两路通往不同的区域。因为没有开灯,大厅中十分灰暗,只是对面头顶上的五色窗透入一束彩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头上。
我走上楼梯,凭记忆找到奶奶的房间,敲门。
“洛依。”我说。
“进来。”里面传来奶奶的声音。
我仰面长叹一声,又马上换了表情,无奈地推门进去。
奶奶躺在床上,背靠床头,正在看书。她旁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发福了的中年德莱尼妇女。要是以前,来照顾奶奶的一定是女仆或管家,现在只能请这种按小时付费的保姆了。
杜兰特不在。
“小依,你来了啊。”奶奶把书合上,笑着说。
“嗯。”我应付道。
“阿黛尔,这就是我的孙子。对了,衣服应该已经干了,你能去收一下吗?”
那个叫阿黛尔的保姆点点头,懂了她的意思。还没来得及和我打声招呼就匆匆出门了。
我和奶奶不过只会扯扯家常,虽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丑事,但毕竟也是隐私,绝不能让外人听见而被从中抓到把柄来。这对当了一辈子贵族的奶奶来说大概已成了习惯。
这是好事,说明她还机灵,头脑还清白。虽然瘫痪在床,但精神好像还不差,我放心了许多。
“身体怎么样?”出于礼貌我还是问道。
“真不好意思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不过没什么,毕竟年龄来了。腿不能动了还好一点呢,这样就感觉不到痛了。”
奶奶释然地笑。
“小依怎么会突然想到回家呢?是小雅让你来的吧?”
我苦笑着点头。
“果然啊,小雅真是个好孩子呢。你和她相处地还好吗?她没有调皮吧?”
听她这么一问,我不禁想起那个西瓜脑袋擅自闯到我家里来,要我给她打电话又给我惹麻烦的种种回忆。不过面对奶奶我只得艰难地点头。
“还好。刚开始非常不习惯,不过现在那家伙老实多了,一个人在钻研炼金术,整天闷在书里,甚至还要网购化学仪器……”
“小雅会闷在书里?真是稀奇。这该不会是小依的功劳吧?听你叔叔说,你正在给她当家教。”
“别取笑我了,她看的书和她学校教的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草药学,炼药之类的东西,我也不知道她学那个干嘛。”
“说不准她是想学一门手艺呢,保证以后饿不死……”
奶奶意味深长地说着,又拿起了书。
“嗯。”我说着,接着就无话可说了。
我呆呆着站在奶奶床前,有些无地自容。尴尬之际手也无处可放,放前面不行,放后面不行,插口袋也不合适。这时候才突然意识到我是两手空空而来的。
“小依,你其实可以不用勉强自己的……”她突然开口。
“……什么?”
奶奶又把书放下,
“不想回这个家没关系的,你直接拒绝小雅就好了,毕竟你有你的苦衷。”
“……嗯。”
我又勉强地苦笑。
“小依和小雅的经历不一样,她理解不了你的感受,但是我和你叔叔都会理解的。”
“杜兰特会理解我?见鬼了。那天他还闯到我家里来把我骂得一无是处,他其实恨不得我立刻回来陪他还债。对了,他不在这儿吧?”
“他在上班。”
我听了大松了一口气,舒展绷紧的神经,连身体都软了下来。
“你还是那么怕你叔叔啊。”
“不是怕他,是怕……又会忍不住和他吵架。当初他讨厌我的时候要把我赶出来,现在我能赚钱了又总想着让我回来,他只理解我的钱而已。”
“别把你叔叔想得这么坏了,他对你是严厉了点儿,但他也有他的苦衷。”
“这我都知道,但他偏心。”
“他不是偏心,只是比起洛雅,他对你的要求更严格罢了。”
“就算真是这样,我还是恨他——他卖掉了我的表妹。”
奶奶望着我,没有说话。
“单凭这一点,我会记恨他一辈子……”
我坐到刚才保姆坐的椅子上,仰面叹气。我讨厌回家的苦衷并不复杂,只因为这个家会唤醒我太多被埋藏的回忆。
要深究我对杜兰特的恨,就不得不说到他卖掉我表妹一事。而说到表妹,我的回忆就多了。
2
我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维克塞斯家族的孩子。
我的父亲诺文斯顿·巴伦·维克塞斯在我三岁那年继承了祖父的公爵之位,成为了家族的主人。他戴一副金边眼镜,留绅士胡,看起来文质彬彬的。
我的母亲爱丽莎·夜莺是血精灵,嫁入维克塞斯家之前是个富有的珠宝商。她有一头暗紫色长发,个子很高,文静又淑雅。
这对异族贵族夫妻相敬如宾地生活着。在我的印象中,他们的感情很好,只吵过一次架。
身为混血儿,我大概是更多地继承了母亲的精灵基因,秀气得像个女孩。妈妈很喜欢我的样子,便索性把我当成女孩来养,给我穿裙子,给我的长头发扎辫子,教我贵族式的公主礼仪。因此不熟悉我们家的客人在父母面前称我为“千金”是常态。
我真得庆幸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自己没有患上性别识别障碍,这可能要得益于父母的及时刹车,我五岁那年他们便不再强迫我穿裙子。当然契机也不是意识到这种做法不对,而是洛雅出生了,他们有了一个真正的女儿。有了两个孩子的父母似乎仍不满足,因为他们心中的一道伤痕是我和洛雅治愈不好的。
七岁的某一天,我正在爸爸的房间里和他玩国际象棋。他通常是不让我玩玩具的,只认可琴棋书画这样高雅的娱乐。即使过去那么多年,那一局棋我依然记忆犹新。我玩白棋,爸爸玩黑棋;我剩一马,爸爸剩一后;我们打成了残局,但谁也不服谁,坚持要继续走没有意义的棋。
这时听到敲门声。
“诺文斯顿,是我。”是妈妈的声音。
“进来。”爸爸说。
“啊,小依也在?正好。”妈妈开门进来说。我注意到她牵着一个陌生的小女孩。
那小不点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十分年幼,是血精灵,耳朵又尖又长,和妈妈一样是暗紫色长发,头两侧扎了小辫。她十分怕生,拉着妈妈的手躲在她身后,只露出半个身子,怯怯地窥视我们。
我和爸爸都感到好奇,但谁也没发问,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那个小不点。她和我对视到一起了,小小的眼睛里充满迷惑。
“这个孩子是谁?”爸爸终于开口问了。
“她啊……我正要和你商量呢。”
听到妈妈一本正经的语气,爸爸把本对着棋盘的身体转向妈妈,也认真起来。
妈妈把小不点牵到她前面,温柔地抚摸她的头和脸颊,
“这孩子叫做星翼,是我表姐的女儿。我表姐她……不久前病逝了,她丈夫丢下星翼找了个新老婆。这孩子没了父母,很可怜的,我想和你商量……能不能收养她?”
“是很可怜啦。但是……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还有个表姐?”
“因为我和她的关系也算不上近,连我自己都很少和她见面,所以就觉得没必要给你介绍了。但毕竟是我表姐,听到她患癌去世的消息我还是挺难过的……”
“啊,请节哀。嗯……不是我想拒绝,这孩子没有别的亲人了吗?”
“有当然有。挑明了说,其实她并不是无处可去,是我自己想收养她而已。你看她这么可爱,又这么可怜,其他亲戚的家庭配不上她,我想让她在我们家长大。而且刚好……她应该和洛星差不多大。”
爸爸紧皱眉头,看起来十分为难。沉思了一会儿,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
“那……可以吧。”
“谢谢你,诺文斯顿。”妈妈亲了小不点一口,“听到了吗,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咯!”
小不点张开蜜桃小嘴,吞吞吐吐地用稚嫩的奶音叫了一声“妈妈”。
“我说啊,这是影响我们后半生的大事吧?不要这么唐突地让我做决定啊。”
“好嘛好嘛,不要再用这么不情愿的语气说话了,这孩子对你的第一印象都变差了!”
“行,行!”爸爸苦笑道,“叫……叫什么名字来着?”
“星翼·夜莺。”
“那,星翼,我是爸爸哦。”
爸爸敞开双臂,星翼在妈妈的怂恿下歪歪扭扭地走过去。爸爸把她抱起来,亲一口。
“小依,你有新妹妹了哦,你是大姐姐了。”妈妈笑着打趣说。
“对,小依,以后你就是大姐姐了。小雅变成老三了,这是你老二。”爸爸附和着妈妈打趣。
爸爸抱着星翼的腋下,像抱一只猫,让她看向我。
小不点用明亮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我这个姐姐模样的哥哥。
多么甜美的小不点,像一只小奶猫。
当时的我自然不大会这么评价小孩子的长相。如果是现在的话,我一定会在心中感叹一句“好可爱”吧。
也许是出于本能的母性大发,一刹那我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曾经从没见过的妹妹。我学着父母的样子把她抱起来,亲了一口。
现在回想起来,这个行为在兄妹之间可能会有些越轨。不过那时我只有七岁,而且关系是“姐妹”。
母性洋溢的我热心肠地带她参观了庄园。陪她荡秋千,爬树屋,在田地里追逐嬉戏,在花园里玩扮公主游戏。
用小猫来比喻星翼真是太适合不过了。虽然一开始胆怯怕生,但熟悉以后就会变活泼又黏人了。她喜欢跑,跑起来东倒西歪,像只好像随时会摔倒的企鹅;她喜欢笑,眼睛眯成一条缝的时候露出小虎牙,笑容甜到我心里。
星翼被安排和我共用一个房间。晚上,我们在窗户边欣赏星空时,天上突然下起雨来。
“姐姐,你怕打雷吗?”她问道。
“不怕啊,怎么了?”
“我怕。”
“可是还没打雷呢。”
“下雨了就会打雷,妈妈说的。被雷打到会被烤熟的,妈妈说的。我怕。”
我原本想说“可是我妈妈说……”,但马上就把话咽回去了。
星翼的妈妈?是我那个未曾谋面就过世了的阿姨吧。父母永远是世界上最亲的人,他们离我而去,是我连想都不敢去想的事情。而星翼没了父母,却还能坚强地活着。
我重新调整语言。
“……不会的,雷神是专门打坏人的,小翼是好孩子,不会被雷打到。”
“这么说,雷神是好人咯?”
“那当然,他可是神呢,是保护我们不被坏人伤害的。所以不用怕打雷了,雷神也喜欢小翼。”
“嗯!”
星翼又笑了,笑得依然很甜。
“姐姐。”她又发话了。
“怎么了?”
“洛星是谁?”
“……你从哪里听到这个名字的?”
“就是下午,妈妈说我应该和她一样大。她到底是谁啊?”
“嗯,其实……”
星翼突然问这种问题,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姐姐?”
“其实,她是我的妹妹,洛雅的姐姐,原本应该是老二。”
“她在哪里?我怎么没看到?”
“她在出生的时候就夭折了。”
“夭折是什么意思?”
“就是……离开了这个世界的意思。你能明白吗?”
“嗯。”
“如果她能好好长大的话,现在应该和你一样大了……”
“那星翼可以代替洛星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星翼是星翼,洛星是洛星,你们都是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但是……”
“但是……?”
“没什么,下雨了,把窗户关上吧!”
但是我会把对洛星无处给予的爱寄托到你身上。
夭折的小洛星被葬在维克塞斯家族墓地里。虽然除了妈妈和接生的医生护士外没有人真的见过她一眼,但她的离世仍让我们全家人痛心疾首。下午爸爸虽然沉思过,但对于收养女这种大事,他的决定还是过于爽快了。我想,正是因为星翼的年龄与洛星相仿,父母才会乐意地收养她吧。
无论有怎样悲痛的过去,现在我们都成为了一家人,有着共同的爸爸和共同的妈妈,能够互相弥补各自的伤口。
我拥抱着星翼入睡。
从第二天起,她就变成了我忠实的跟屁虫,甩也甩不掉。没过几天,我便发觉自己已经离不开她了。抛开只有两岁的洛雅,她是这座孤岛上我唯一的玩伴。对她来说,我也是。
在往后生活的日子里,关于星翼的一些小调整也逐渐完善。比如她是妈妈表姐的女儿,我们还是有一定血缘关系的,所以她不完全算我义妹,应该是表妹才对。经过商量,为尊重生母,星翼改姓时保留了“夜莺”作为姓,将“维克塞斯”作为中间姓,于是她以“星翼·维克塞斯·夜莺”这个名字上了户口。
关于星翼,奶奶和叔叔从来没有参与过商量,庆幸的是他们都没有反对。换句话说,在公爵爸爸面前,还轮不到他们反对,包括奶奶。我的父母十分疼爱这个养女,让她和我跟洛雅享受同等待遇。所以,没有人可以质疑星翼在家族中的正统地位。
星翼比洛雅大一岁,但她比那个西瓜脑袋可爱多了。我和星翼的关系完全没有因为血缘问题而疏远,相反,由于我们二人过于亲近,洛雅这个亲妹妹反倒被孤立了。于是她找了叔叔杜兰特这个大朋友,整天黏着他。
我和两个妹妹一同在庄园长大。十二岁那年的某一天,我们“姐妹”三人终于有了走出庄园的机会。
“金毛狗狗。”
八岁的星翼叫我,这是她擅自给我取的外号。
“怎么了?”
“游乐场是什么?”
“当然就是……是……那还用说,就是专门玩的地方嘛。”
“那庄园就是游乐场咯?”
“不是。”
“为什么?我们明明每天都在庄园里玩。”
“……不知道。你怎么突然问我这个?”
“因为刚才叔叔说要带我们去游乐园玩。”
“我们庄园里有游乐场吗?”
“不知道,你问我?”
我摇摇头,当她在胡扯。直到妈妈告诉我“准备一下”,我才发现此事不简单。
杜兰特——那时我还愿意叫叔叔,和妈妈、洛雅都换上了平时不穿的便装,又接着让我和星翼也换上,我们五人一同出发,下了高地,乘车去了市区的游乐园。
那是我第一次亲临外面的世界。来到游乐场大门的那一刻,我被这普通小孩习以为常的景象惊呆了,这简直是在梦里才有的魔幻之地。
我没有过多的心眼,没有想过为什么叔叔和妈妈会心血来潮带我们来外面玩。一想到爸爸还在为工作的事情苦恼,我们却在这寻欢作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金毛,我要玩那个。”
在玩过梦幻般的旋转木马后,星翼指着不远处的一个房子。那房子上有猫咪图案,仔细一看,招牌上写着“猫咪咖啡馆”。
“那是什么?”星翼问我。
“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问叔叔。
那时的杜兰特还没有留胡子,虽然已经年满四十,却仍是个意气风发的帅哥。
“那个不是游乐设施,是咖啡馆,喝咖啡的地方。”
听他这么解释,我和星翼瞬间失去了兴趣。
“不过,里面有很多猫,喝咖啡的时候可以和猫一起玩。”
“猫?”星翼又提起了兴致。
“怎么样,要去吗?”
“要去!”
“那你们两个一起去吧,我要陪你妈妈和洛雅……没问题吧,小依?”
“嗯。”
叔叔放心地把钱交给我。星翼拉着我的手跑去那家咖啡馆。
迎接我们的除了店员,还有一大堆毛茸茸的小猫。刚开始还好奇这是玩什么的,一找到位置坐下就立刻明白了,就是个专门逗猫顺便喝咖啡的地方。
我们都不喜欢苦苦的咖啡,所以只点了果汁和蛋糕。我点单的时候星翼就已经乐在其中了,她开心地笑,摸一只大猫猫。
“金毛,我要买这个。”星翼一手抱猫,一手指着菜单说。
“什么?猫罐头?”
“买嘛,有了罐头的话猫咪就会全部过来了,买嘛,买嘛!买嘛!”
猫罐头是每日限量的,而且卖的不单单只是罐头,更主要是喂猫这一娱乐项目,所以价格极贵,位居菜单之首。不过那时候我们家是不差钱的,看着她兴奋过头的样子,我不好意思说半个不字,就答应她买了。
星翼有了罐头,瞬间就被猫海淹没,成为了猫女王。直到罐头里的小饼干被一扫而空,猫咪一拥而散。孤零零的星翼变得心灰意冷。
“金毛,我们买一只吧?我们养一只啦!”
“不可以的吧?这是人家店里的猫,应该是不让卖的。”
“为什么不可以?有钱就可以买了嘛,反正我们家有好多钱不是吗?”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钱也不是什么都能买得到的……”
“那我去问问总行了吧?”
“可以,那你去吧。”
“嗯……我想要这只!”
星翼挑到一只大肥猫,抱起来跑去柜台问店长。那只胖猫和她体型差不多大,双腿和中间的毛球随着星翼的步子左摇右摆,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
星翼真的非常喜欢猫啊。也难怪,庄园里没有猫。
她回来了,
“我说我们家非常有钱,店长说可以找大人商量一下。”
“……你真的这么说了?”
“那我去找妈妈了,你在这等我!”
星翼喜悦地迈着小碎步跑出咖啡馆。
——要是她不在这个时候出去,恐怕我会多开心一会儿。
没过多久,星翼回来了。她的脸色沉了许多,妈妈或叔叔没有跟来。
“怎么样?”我问。
“妈妈说不可以养宠物。”
“是吗,那太可惜了。”
“金毛。”
“怎么了?”
“刚刚我看到叔叔在亲妈妈。”
“啊?”
“叔叔看到我就吓得把脸扭过去了,但是妈妈又亲了他。”
“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吧?都是一家人诶,我不是也亲过你吗?”
“金毛。”
“嗯?”
“妈妈还说,她要和爸爸离婚。”
“诶?”
星翼的表情很镇定,声音也不大,但我就好像听到了雷鸣一般。愣了好久,我才用颤抖的嘴唇吐出一句话,
“不可能,你乱讲。”
“真的,妈妈说的。”
星翼无情地驳回我。
“怎么会……?”
那一刻,好像全世界都变得不重要了。我的眼睛看得见,耳朵听得到,但这些大脑的直观感受好像全变成了虚幻,像在梦里。
我经常在脑中胡思乱想“要是爸妈离婚我该跟谁过”这样的无聊问题,每一次都是以泪洗面,因为我谁都离不开。哭过之后我又会松一口气,因为这种事情不可能发生在我身上,只是想想罢了,一对从来没有吵过架的夫妻怎么会突然闹离婚呢?那么多离婚的夫妻,他们的小孩都好可怜,但是再怎么多,也轮不到我。
“金毛,金毛。”
星翼一直在喊,可直到我心思开了会儿小差时才注意到。
“你会和谁一起过?”
想象变成了现实,我无言以答。她接着说,
“我想和妈妈生活在一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那爸爸怎么办?!”
“我也喜欢爸爸,但是……我也喜欢妈妈。”
“不可以!绝对不行!”
“那金毛要和爸爸在一起咯?”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喜欢妈妈……我两个都离不开……”
我一激动,眼泪就止不住地往外冒,最后趴在桌子上泣不成声,连店员姐姐和猫都忍不住来抚摸我的背。
星翼没有哭。虽然之前的兴奋消失全无,但没有露出明显难过的表情。她的镇定让我心生厌恶。
“你为什么一点都不伤心啊!爸爸妈妈要离婚了!我和你,还有小雅都可能会分开!”
“……”她把抱在手里的猫放走,“洛依选哪边,我就选哪边。至少我不想和洛依分开。”
“不是这个!”我气得捶桌子,“为什么你还能这么理智地考虑以后的事情!根本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我哪有无所谓!这是我们爸爸妈妈的决定,我们两个都没办法做主啊!”
“你当然无所谓了!是我的爸爸妈妈要离婚,又不是你的!”
我把悲伤化作愤怒,撒给无辜的星翼,激动地说出一句没过脑子的蠢话。
星翼哭了。
“明明也是我的爸爸妈妈!”
她哭嚎着跑出咖啡馆。
我情绪稍微稳定下来后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出去找星翼,可游乐场这么大,我找不到。后来叔叔、妈妈和洛雅也来找,游乐场的工作人员也来找,在孩子们欢快的笑声和叫喊声中不断地夹杂我们的呼唤声。最后我们在湖边找到了她——她正在犹豫要不要跳湖。
从那天开始,我的幸福日子就算到头了。每天,我的心思一有空闲就会在脑中祈祷父母不要离婚,希望他们重归于好。原本以为这种忧郁是生不如死的,可我没想到这只是个下马威。
后来爸爸妈妈的婚真的没有离成——
他们吵了我印象中唯一的一次架。
后来妈妈在离婚之前就过世了。
紧接着,爸爸失踪了。
公爵与公爵夫人不在了,维克塞斯家失去了顶梁柱。叔叔作为家中唯一的成年男丁,只好挑起重担,收拾爸爸留下的烂摊子。可凭他一人的力量还是无力回天,维克塞斯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投资亏本,罚款,贷款,种种负担瞬间压在了维克塞斯家背上,原本腰缠万贯的家竟变得一贫如洗。然而墙倒众人推,没有任何势力肯给予我们帮助。有一段时间,我们到了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叔叔不得不请走家里的佣人,卖掉部分房子和作坊,还卖掉了爷爷生前收藏的一屋子古董。总之,能卖的全都要卖掉,这样才能让落魄的维克塞斯家在夹缝中生存,不至于灭亡。
这样做原本无可厚非,毕竟生存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作为一个小孩我没有说话的权利。叔叔为了这个家操碎了心,我应该理解、支持他才对……
但是有一件事我不会原谅他,会因此恨他一辈子。
他卖掉了星翼。
他把星翼卖给了人贩子。当我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星翼不在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没来得及和她告别,没来得及为了游乐场那天的事向她道歉。
他把我的表妹卖了,卖给了人贩子,比卖一条狗还随意。
理由我很容易猜到。星翼是我父母的养女,不是维克塞斯家的一份子。我的父母不在了,她就成了多吃一口饭的累赘。
我气疯了。年仅十二岁而且还没有脱离女生形象的我找到爸爸留下来的剑去和杜兰特理论。他却向我道出了星翼的身世:
他说妈妈根本就没有什么表姐,星翼是她和别的男人生下的私生女,就是当年那个所谓的夭折了的“洛星”。
他说爸爸挖开了洛星的坟,小小的棺材里躺的是一具狸猫的尸骨。
他说这一切都是妈妈花钱买通医院所编造的骗局,目的是让私生女名正言顺地进入维克塞斯家。
听到他讲述的真相,我除了吃惊以外完全没有别的感受。
星翼是私生女,可这能成为卖掉她的理由吗?我完全不在乎她的身世,我愿意将错就错下去,她永远是我的好表妹,我本应该永远和她在一起。
可这个人,我的叔叔,把她卖掉了。
他把我妹妹卖掉了,卖给了人贩子。
我气得发狂,气到六神无主,怒不可遏地用剑刺穿了杜兰特的肩膀。他没有躲开,也没有防御,默默地承受着。
我不记得我和星翼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了,最后一次见面时是什么情景也记不清了。至于星翼被卖给了谁,现在在哪儿,我更无从得知。也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妈妈死得突然,没有留下遗嘱。作为一个珠宝商,她送给我们三个孩子的宝石就可以被当成是遗产了吧。我的是珍珠,洛雅的是紫水晶,我们都把它挂在脖子上,既是装饰用的吊坠也是护身符。
而星翼的……我记不清了。如果她也像我们一样把它挂在脖子上,我大概会很容易认出来吧。
3
“星翼可比洛雅要可爱多了。”
“嗯,那确实是个十分可爱的孩子呢,可惜了……如果你还能遇上她的话,一定要带她来让我见见。”
“可以就好了。怕的是不可以。杜兰特害的。”
“她比你小四岁,现在十五岁,也得读高中了吧?”
“是吧。不过已经和我没关系了。杜兰特害的。”
“你还真是解不开这个心结呢……”
“那当然,可怕的不是失去,是念念不忘。我后悔,为什么当时拿剑刺他的时候没有直接杀了他呢?反正还是未成年。”
“小依,你还真会说笑。”
“我没有说笑。”
“…………”
“…………”
“小依。”
“嗯?”
“别再怪你叔叔了,这事不是他做的主,只是奉命执行而已。其实他当时也不愿意,是极力反对的。”
“那……?”
“真正想出那个主意的……是奶奶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