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苏醒在一片绚烂的阳光之中,然而明明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光芒之中,双手双脚却都感到无比的冰冷和麻木。
我正四仰八叉地躺在一片松软的草地之中,身上穿着联邦正式军的红色军服,只是军服上的一枚金色扣子不见了踪影。活动活动双臂之后,我下意识地伸手确定了挂在腰间的武器。手枪还剩下一把,小刀还在那里。
——对了,缎带呢?
我急忙用右手去抚摸之前我绑上那条绿色丝带的那缕头发。在我的指尖触到那滑溜溜的丝绸质感的缎带的同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是那六个「世界」给我留下的唯一证据。如果没有了它,有一天,我一定会忘却在那几个轮回中发生的事情,或是单纯地把它们当成一场连绵不断的梦罢了。
那之前拥抱父母和哥哥的温度仿佛还留存在胸口,小耶那如同银铃般的笑声也不断在耳边回荡。
真的已经消失不见了吗?
那些「世界」。
我从草地上坐起来,慢慢地环视四周——不,其实只要看一眼,我就能认出这个地方。毕竟我们曾无数次在解散后来到这里,在树上倒挂金钩,在地上练习射击,四处追跑打闹,最后看着夕阳西下。
「那就约定,一切结束以后,再在这里见面。」
啊啊,哥哥,我已经回到这里了。可是你和小耶都违背了约定,把我一个人扔在了这个充满了我们之间的回忆的地方。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树后面的一个人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大概是个男孩子的身影,他正伸着金色的小脑袋朝这边望着,在察觉到我在和他对视的同时,他赶紧将整个身子都藏到了树后面。
居然被人偷窥了。
我感到一阵不愉悦,心想着一定要揪出这个家伙来教训一顿。
——这大概是个借口。是个为了让我得到站起来、动起来的勇气的借口。是为了让我找到在这个只有我一个人留下来的世界中孤单地活下去的勇气的借口。
事实上,我最后也确实找到了。
我放轻脚步朝那个小男孩躲藏着的树走去。由于是军人出身,所以想要做到无声无息地接近一个人,实在是再容易不过。
躲在树后面的男孩似乎以为我只是恰巧往他那边看,而没有注意到他,于是他又提心吊胆地伸出头来朝我这边望过来。哈哈,真是失策,他的“罪证”就这样被我抓了个正着。
“你在做什么?”我比他高出一头还要多,结果我就单单这样俯视着他,就已经把他吓坏了,“偷窥别人有那么好玩吗?”
“不不不不不……对不起,大姐姐。我只是看到你身上的军服,觉得很好奇而已,”他一边结结巴巴地回答我,一边战战兢兢地看向了我腰间别着的枪,“我和我的妹妹一直都很崇拜像大姐姐一样的军人,而且……大姐姐的头发很好看,所以……忍不住就……”
我的头发很好看?
还是第一次听到别人这么说。
“哈咦?军人是那么值得崇拜的角色吗?”我问他。
“嗯!”他坚定地点了点头,“因为有姐姐一样的军人保护着我们,我和妹妹和爸爸和妈妈才能一直幸福地在这里生活。”
真好笑,我小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
不过作为军人的我,谁也保护不了,从一开始就不行。
“这样啊,”我一边说着,一边打量起他来。
他大概七八岁的样子,有着碧蓝色的大眼睛,其中闪着天真和无辜的光芒。他的头发是浅金色的,和小耶的像极了。他身上还穿着白衬衫,大概是刚刚放学回来吧。
“可是军人,也是会杀人的哦,”我拍了拍挂在腰间的手枪,他立刻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虽然我不会随便开枪,但是有些人……”我回想起了那个时候闯进我们家的帝国军人,“真的是能眼睛都不眨就扣扳机的。”
“呃……呃哦哦。”他似乎吓得不轻,不过还是敷衍似地露出了笑容。
我看着他,不由得怀念起了自己童年的时光,于是我便告诉他:“坐下吧,既然你如此崇拜军人,不如我们好好聊一聊关于他们的话题吧。”
“啊……嗯!”他开心地点头,露出一副和刚才吓得脸都绿了的、完全不一样的表情。
我和他并排坐在树荫下,聊起天来。清风拂过我们的脸颊,让我觉得仿佛又回到了训练兵的时代。那个时候我和哥哥与小耶并排坐着,交谈的都是些天马行空的话题。
然而那种幸福的时光,已经不会再有了。
“大姐姐叫什么名字啊?”他睁大了天真无邪的眼睛,好奇地问我。
“林茵,”我回答他说,脑子里浮现出了夏洛特的身影,她身穿的红色军服,头戴的红色贝雷帽,还有我系在她头上的那条绿色的缎带,“林子的林,绿茵的茵。”
“林茵姐姐啊……”他这样嘟囔了一句。
好奇异的感觉啊。我有个重要的哥哥,而且从小到大都觉得,只要有哥哥就够了。这还是我头一次被人称为“姐姐”,因为我调皮捣蛋的形象,实在是无法让人联想到懂事的淑女姐姐。
“你叫什么啊?”我对于他不主动自报姓名的事情感到不太愉快。
“福克斯。”他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眼睛盯着树梢上的小鸟,“Focus。”
一点都不像联邦人的名字……
“你是帝国来的人吗?毕竟在联邦,既没有人姓福,也更不会有人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叫福克斯。”我知道这样听起来可能不太礼貌,不过我觉得对这样一个孩子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是非常重要的。
他听完我的话之后,摇了摇头:“不是……很多人都这样问我和妹妹过,但是我们真的是土生土长的联邦人。”
土生土长的联邦人。
这个回答对于他来说显得过于成熟。
“我们的祖父是从帝国来的老移民。家里有些奇怪的传统,因为祖祖辈辈都一直用的是帝国的名字,所以爷爷那一代、爸爸那一代、还有我们这一代、还有我们的后代、我们的后代的后代,都要用帝国的名字。”
真是个不方便的传统。
在这种战争随时都可能一触即发的情况下,背负着这样的帝国名字且生活在联邦,将来一定会给他们带来不小的麻烦吧。
“你的妹妹叫什么名字?之前你提到过她吧?”我问福克斯。
“啊,是的。我的妹妹叫弗莱娅,Freya。她和我是龙凤胎,所以只比我小一点点。”福克斯一边说着,一边笑了起来,“弗莱娅她很可爱的,真的很可爱的!林茵姐姐你见到了也一定会这么说。”
果然天下的哥哥的心情都一样吧。
我欣慰地笑了笑,哥哥那句接在我的「我爱你」后面的「我也是」依旧徘徊在我的耳边。
“呐,福克斯……”我突然想到了哥哥给我讲的「英雄」的故事,然后心里就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想要讲给福克斯听的冲动,“趁着太阳还没有落山,你愿意听我讲一个故事吗?”
“故事?”福克斯露出了好奇的神情。
“嗯,故事。”我回答他说,“关于一个「英雄」的故事。”
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很奇怪吧。突然说出“聊聊天吧”这种话,最后还要求着讲什么「英雄」的故事。
“福克斯,你一定觉得我很奇怪吧?”我自顾自地说着,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不是在问福克斯这个问题,“莫名其妙地揪着你一起聊天,现在还要给你讲什么「英雄」的故事。浪费你这么多时间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你不愿意听的话,只要直说就好了……”
“完全没有啊!”听我说到这里,他赶忙握住我的手,打断我的话,“我很好奇,姐姐要讲给我的「英雄」的故事到底是什么!”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孩子。
我暗自笑道。
“那我就讲给你听咯。”
“好哦!”
就这样,我和他一起坐在树荫下,望着西方下沉着的太阳。我尽量学着哥哥平和的语气,将我所能记住的物语娓娓道来。
「听好了啊,福克斯,」我一边回想着曾经哥哥手中抱着童话书,给我讲故事时的情形,一边将这个故事慢慢地谱写出来,「从前,世界上住着一名英雄。这个英雄只是一个十分普通的青年,然而某一天,他的偶然遭遇使他成为了本身就对立着的两个国家发生战争的导火索。」
至于这个偶然的遭遇是什么,我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这并不重要。
「敌对国绑架了英雄的家人,逼他怂恿本国的政府开战;而本国的人民厌恶战争,他们都求英雄不要因为敌对国的威胁而屈服。」
小的时候,我经常缠着哥哥给我讲故事。而一直都比我显得成熟很多的双胞胎哥哥也总是会一手拿着故事书,一手摸着我的头,像是妈妈一样。啊……那个时候真的好幸福啊,然而,一转眼多年已经过去,他也已经不在我的身边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而在这个时候,敌对国又告诉英雄,如果他以死赎罪的话,敌对国就会放掉他的家人,并且放弃挑起战争。听到敌对国的这些话后,英雄下定了某个决心。」
听到这里,福克斯似乎变得紧张起来。他的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专注地望着我。
「然后,你知道怎么样了吗?」我故意以疑问句来挑起他的兴趣,「结果啊,英雄他说,「如果我死了的话,其他的人就能变得幸福的话,那我为什么还要活下去呢?」然后呢,英雄他——」
福克斯被我的突然停顿吓得一哆嗦。
——「英雄」他自己了断了自己。
“啊!”福克斯露出了与儿时的我如出一辙的崇拜的表情,“「英雄」先生他真是伟大啊!”
“嗯,我也这么觉得。”这是实话,“可是,故事还没有结束。”
「英雄他自己了断了自己。他以为身为两国矛盾根源的自己死去了,就能停止战争。」我回想着不久之前哥哥对我讲这个故事时用的语调,并且尽力地模仿着,「然而,英雄并没能成为「英雄」,他没能拯救所有人。」
“诶……?”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福克斯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英雄他死去之后,曾经被作为人质的他的家人被敌对国释放,然而在回本国的路上发生了车祸,都死去了。」
福克斯的脸上出现了某种悲哀的阴影。
「以英雄一家的死为导火索,战争爆发了。那之后,虽然死了很多人,但是大家都还是很感谢英雄。因为他的死拖延了战争的开始,给了很多当地的居民避难的时间。」
听到这里,我感觉到坐在身边的福克斯似乎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英雄的故事的结局。」
讲到这里,「英雄」的故事也就结束了。我不知道福克斯对这个看似冠冕堂皇其实十分悲伤的故事有什么看法,但大概不会是很正面的吧。
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福克斯突然快速地站了起来。
“林茵姐姐,我差不多……该回去了。”他这样对我说着,蓝色的眼睛中依旧带着坚定和无辜,“弗莱娅她大概在等着我。因为她告诉我,在日落之前必须要回去。”
这样啊……
天边的太阳以及西斜,阳光也没有刚才那么亮丽了。树林的影子一次被拉长,再次让我想起了很久以前和小耶与哥哥一同坐在树下连续几小时畅谈的时光。
明明是在同一个地方,可是却有那么多变化了的东西。
“是吗?那么路上小心,福克斯,”我这样叮嘱福克斯,“你妹妹一定在家里焦急地等着你吧,那么,再见了。”
这个再见,是「再次见面」还是「再也不见」呢?
福克斯给了我答案:“好的,明天再见,大姐姐!”
也许他并没有讨厌我给他讲的故事。我从心底中感到一丝庆幸,心想着或许这个世界上,还有能接受我这个罪恶的存在的人。
“啊,对了,福克斯?”看着他远去的同时,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于是赶忙叫住了他,“刚才那个故事,千万不要讲给你妹妹听。万一她听完了想要参军可就完了。”
——毕竟曾经的我就是这样的人啊。
福克斯冲我笑了:“我知道了,林茵姐姐,而且,即使她想去,我也是不会允许的。”
真是个好哥哥。
“啊,还有,林茵姐姐,”他朝前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来对我说,“我觉得英雄先生是个很伟大的人。即使没能救下他的家人,没能救下所有人,但是他的「死」也为很多人带来了幸福和未来。”
福克斯带着明亮的笑脸,如是说道,而我却在理解了他的话语之后突然愣住了。
——原来是这样……
“英雄先生他想要成为「英雄」,也的确做出了「英雄」一样的举动。”
我的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这个瞬间,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我一直注视着他,视线仿佛是被定格了一样,完全不能移开。
——原来是这样啊……
阳光透过树叶照在他的后背上,他整个人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把这样的他称为「英雄」,也没有什么不好吧?”说完他又露出了一个甜甜的微笑,然后在抛下一句“明天见”后消失在了树林的深处。
——原来……是这样的啊……
我就这样呆愣在原地,一时什么动作都做不出来。
原来哥哥早就得出了答案。即使不能拯救所有人——不,即使只能救下一个人也好。当一个人做出这个「英雄」一般的举动,这个人就已足以被称为是「英雄」了。
——「所以,你明白了吗?茵。」他这样告诉过我,「无论你如何努力,你都不可能拯救所有人。因为「英雄」不行,没有人行。」
这一刻,我失去了我所有的力气。我就这样跌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滚烫的泪珠就这样不争气地从我的双眼中滑落下来。它们一滴一滴滴落在我盘坐在地上的腿上,慢慢地融进军服裤子之中。
「小茵你是想成为「英雄」的吧……?」小耶曾经这样问过我,「是小阴告诉我的……他说你其实是个很孤独的人,从小就梦想着成为「英雄」……他说你什么时候都太努力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家人、朋友、伙伴、甚至是素不相识的人。」
原来我在他们心中,从一开始就是个「英雄」啊……
「我听完了,觉得这是不对的……自我牺牲什么的……是不对的。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珍惜的人,没有资格为别人牺牲。」
小耶并没有否定过我。
她只是这样,以她的方式将她的希望传达给了我而已。
「但是……我觉得,能做出这种事的人,一定是有勇气的人。」
她的下一句话,代表了她的所有想法。
「这样的小茵,我很崇拜。所以我愿意跟随你一起来这里,哪怕……哪怕,那前面是「死」。」
这是小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而这一句话,也透露出了她对我的无比闲相信和认可。我一直以为是我害死了她,然而,她却向我解释说,是她自己「选择」了跟随我,是她自己,「选择」了「死」。
——不……也许并不是最后一句话。
那之后,在无尽的爆炸声中,她还告诉我:
「活下去。」
我一直以为我要做为行尸走肉,在这个世界中无趣味地、无意义地活下去。但是并不是这样的,因为小耶和我约定好了。
——「带着我的份一起……」
我站起身来,一边品尝着眼泪的苦涩,一边在这个仿佛只有我一人活下来的世界中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救赎。
今天是四月十三日,春天。
天气很暖和,太阳像是个大火球一般,把大地烤的热热的。
我迈开了步子,将一切都抛在了身后。
即使我不回头,我也知道,联邦训练营后面的那片树林中,永远都会有两个人坐在树枝上、树底下、或是枪靶旁。
一个脸上总是挂着无暇的笑容的亚麻色长发女孩。
和一个明明每天都在偷懒、却永远也不会掉队的绿色眼睛男孩。
他们一直都会在那里,直到这个世界再次走向毁灭。
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又在这里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