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不可违,神明不可欺。
倾盆大雨下,雀跃的人群中,一个男孩对着天空发问。
“为什么……非要这样?”
……
没有人可以质疑神明。
龙千年从小便知道这个道理。
村口处,一名少女正被着重打扮着,她一言不发,表情木纳。
“时辰已到,送龙!”
一个衣着神官服的人吆喝着。
被打扮完的少女,穿着崭新亮丽的红布衣,自觉地走上一块担架木板上,人们上去绑住她的双手与双脚。
少女十分听话,她配合着神官和乡亲们的动作,没有做出任何反抗。
唯独不听话的眼睛在四处观望着,她看向自己的父亲。
发现父亲正看着自己,但目光对视后父亲便立刻低下了头。
她看向母亲。
哭成泪人的母亲正依靠在丈夫身边,掩面而泣着。
她看向自己的哥哥。
四目相对,少女眼中的绝望与迷茫,让龙千年不寒而栗。
龙千年环顾四周,希望有人可以来帮忙,解救自己的妹妹。
可是没有,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
也是,毕竟这是从祖辈便流传下来的规则。
他们说这是天意,若天要你死,则不得活也。
尽管龙千年早已目睹过好几回这样的祭祀过程,尽管每次心中都会为那些与自己年龄相仿同的龄人感到悲伤,但也就仅仅只是感受罢了,天意难违,凡人岂能逆天而行。
天色变得阴沉,祭祀的队伍出发了,人群缓缓地跟在后面。
走在人群最前面的是龙千年一家,龙千年在母亲的臂弯里,目送着自己的妹妹。
在敲锣打鼓的欢送下,走了几里路,来到一处悬崖。离悬崖越来越近,谷风的轰鸣愈来愈大。
少女不自觉地往后退缩,直至摔下担架,龙千年见状想要往前走去,却被母亲死死地按住。
“你要干什么,这可是祭祀!不可违了天命!”
龙千年看着自己的母亲,尽管母亲的双眼哭得通红,但双手依旧紧抱着自己,表情严肃认真。
“快点!别耽误了时辰!”人群躁动了起来。
祭祀队伍的人也不敢耽搁,他们连忙把少女抬起来。
『放开我的妹妹!』
看着自己的妹妹被这般对待,龙千年心生恨意。但歇斯底里地嘶吼,却只敢深埋在心,化作不甘的泪水涌上眼眶。
少女用尽全身力气去挣扎,双手双脚都磨破了皮,鲜血染红了麻绳。
“不要!”
尖叫尖锐无比,哭喊撕心裂肺。
“爹!娘!”
听到自己女儿的叫声,作为父母的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但此时此刻他们却又无可奈何,两人唯一能做,唯有闭眼而不视。
看到自己的父母无作为,少女的尖叫也逐渐停了下来,人们也走到了悬崖边。
少女看向自己的哥哥,微微颤抖的嘴巴,艰难地挤出了两个字。
“哥……哥……”
话音未落,少女便消失了。
龙千年目睹了全过程。
他看着人们高举自己的妹妹。
他看着妹妹的嘴巴动了两下。
他看着自己的父母闭眼不视。
他看着她,消失在视线之内。
少女的尖叫在山谷间回荡,刺耳而钻心,随着叫声的戛然而止。
绝望、愤怒、无奈、悲伤……
这些情绪刹那间涌上龙千年心头,他喉咙深处发出着野兽般的低吼,浑身不自觉的颤抖,无限的悲愤甚至压得他无法呼吸。
心中对神明的那份敬畏荡然无存,他奋力挣脱母亲的双手,不顾父亲的勃然大怒,龙千年冲向那些把妹妹推下山谷的大人们。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冲出去,也不知道冲出去后要做什么,可能想暴打一顿那些人,也可能想去看一眼悬崖的深处。
悲伤与愤怒不断冲击他的五脏六腑,脑袋嗡嗡作响,身边的人们似乎都在大喊着,但龙千年听不见,他只想往前冲,不顾一切。
……
突然,天空一阵炸响!
冰冷且湿润的触感从脸上传来,零落的雨点很快便成倾盆之势。
“下雨啦下雨啦!龙王显灵了!”
人们开始欢呼雀跃。
龙千年的脚步慢了下来,发烫的脑袋被雨水淋过后,也逐渐冷静,他呆呆地看着被泪水扭曲画面后的人脸,那是一张张狰狞的笑容,那是一群群杀人的魔鬼!
如坠冰窟般的无奈,让龙千年呆立在原地无法动弹,双眼无神地仰望天空,任由身边的人们纵情狂欢。
所有人都在感谢着神明,感谢着沉睡于谷底的龙王,但却没有人去在意那位殒命于谷底的少女。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为什么……非要这样?”
龙千年用着颤抖地声音自言自语道。
千百年来,这是人类第一次反问神明,但却被刺耳的欢呼声和吵杂的雨声所掩盖,无人知晓。
……
……
时间一晃,十年过去。
一位面目清秀,身材俊俏的男子从书房内走了出来。只见他面带春风,色如桃红,含情瑞凤眼,浓墨羽玉眉,鼻梁直挺,双眼有神。
头戴束发淡蓝冠,身穿浅蓝无纹袖,尽管衣装朴实无华,但昂首挺胸的样貌却给人一种衣着美服华冠的感觉。
十年的岁月让他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幼稚少年长大成了一位自学成才的读书郎。
他所在的村子有这么一个从古延续至今的习俗,人们相信龙王就沉睡在谷底,同时也相信儿童的血肉最有灵气,因此每年村子都会抽签选一位儿童在春分时刻献给龙王,以祈求来年的风调雨顺。
那些被献祭的孩子们,也没有人去纪念他们,人们说孩子们的灵魂已经被带走,设立墓碑只会把他们困在此处。
“据说有人要离开村子了!”
“他这不是找死吗?”
“一个人在外能做到了什么?”
“读书读傻了不成?”
龙千年屋外的人们正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屋内一位满面惆怅的老妇人看着自己儿子正在收拾行李,依依不舍地问道,“要不……吃完晚饭,好好睡一觉再出发吧?”
“不了,母亲大人……心意一旦定下,就不应该再一拖再拖,否则我可能就再也离不开村子了。”龙千年一边收拾一边说道。
“可是……”
“既然心意已决,就不必多言。”
一直坐在门外一言不发的父亲说话了。
龙千年背上行李踏出了家门,对两位两鬓斑白的老人行跪拜礼,久久不愿起身。
“……”
母亲一直无言地看着龙千年,仿佛是想把眼前的一幕尽可能的保留在眼中一样,努力地去把儿子此刻的容颜刻在脑内。
父亲慢慢地站了起来,扶起了龙千年,帮他拍走身上的灰尘,低声道。
“去吧……”
三人簇拥相抱,不舍分离。
转身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门外的人群自觉地为他让开了一条路,一路上,龙千年一步三回头,两位老人也一直相依着彼此,在门外注视着自己儿子。
等龙千年完全消失在了他们视线中后,两位老人依然久久矗立不愿离去,仿佛在期待着什么。
等到人群散去,等到太阳下山,母亲才依依不舍地回房,父亲才悄悄抹去眼泪,转身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默默把门关上。
……
村子的后山,那是一片樱花树林。
空气在此处被染成了粉色,阳光艰难地从樱花中穿透下来,化成一片片光斑点缀着这粉色的土地。
龙千年在一片樱花树林中熟练地穿梭着,带起了一路的落花,走到一个无名的碑石面前,这是他悄悄为自己的妹妹设立的墓碑。
龙千年弯下腰温柔地说:“我要离开了,大致要去很远的地方吧,我不忍心看到我们的父母流泪,但是我也不想永远待在这里……”
……
记忆中。
兄妹二人在书房内,龙千年和妹妹龙樱,经常通过书中的文字,想象着外面的大千世界。
“我要走出去!我要找到书中说的那片世外林园!我要看遍村子外面的万水千山!我要识遍天下的文人雅士!”男孩拍着胸膛自傲地说。
“我!我也要去!”听完哥哥的豪言壮语,女孩的眼睛仿佛会发光一般闪闪发亮,但忽然想到什么,眼神暗淡了下来,笑容也逐渐消失。
“但作为女儿身的我……无法离开村子啊。”
看着低着头闷闷不乐的妹妹,龙千年愣了几秒后,突然站起来说道。
“那……等我回来!我回来把我对所见所闻全都和你说一遍!”
哥哥安慰着妹妹。
“我还会每天飞鸽传书给你写信!你看书里面写着,城里面的人可以用鸽子来传信呢!厉害吧……”
哥哥一边说着手一边模拟着鸽子扇动翅膀的样子。
“真的吗!?”
刚才还在嘟嘴不开心的女孩又开始咧嘴欢笑,露出了门牙刚刚被拔掉还没长齐的牙齿。
……
儿时的画面历历在目。
但却再也无法实现这份约定,龙千年望着这块自己偷偷为妹妹而设立的墓碑,低语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离开樱花树林后的龙千年,独自一人在山林深处中艰难地前行。
山林的植被异常茂盛,地面被植物所覆盖,不知道实际的深浅,每一步他都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充满着未知。
一路爬山涉水,大概是往着东边的方向走着,根据书中的描述,在太阳升起的东方,有着一个名为“东来”的泱泱大国,那里建筑飞檐比天高,沃土肥田比海阔,城内遍地是黄金,楼内处处有韵律。
就这样走走停停,不知不觉中太阳早已在他身后悄然落下,夕阳的余晖为蔚蓝的天空披上金色的纱衣,笼罩着整片苍穹。
爬上山顶后,回首望去自己村子最后一眼,能看到的只有缕缕炊烟在群山间飘起,而不见村子的影子。曾经那归家的讯号,如同却似一双无形的双手,在拉扯着龙千年归乡的思绪。
闭眼转身,拂袖而去,不能去想,不可停留,尽管不舍,也要毅然离去。
他必须离开他的家,必须离开这片伤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