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以来的任何战争,不论是正义的还是非正义的,都有个共同点——它们的主角都是士兵和驱使士兵去拼命的将领,再者就是各种冷兵器热兵器。
平民永远不会是战争的主角。
或成为逃难的流民,或沦为刀下亡魂,或躲在看似安全的角落里瑟瑟发抖,等待一切过去。
一直以来奴役压迫他们的教廷军也好,打着崇高旗号的起义军也好,对他们而言都是威胁,是威胁到他们生命的可怕存在。
这也是为什么起义军取得胜利后,一定要花大工夫,又是分发教廷财产又是开仓放粮又是颁布仁政,使尽解数安抚民心的原因。
这是个必然的过程,虽然这样的必然略显无奈。
现在撒丁顿城地下那些大大小小的避难所里,就挤满了来不及逃到城外的居民。
避难所已经太久不用了,久到人们只是从书本上得知了“城市地下建造有避难所”这种空洞的知识,连找到避难所入口都花了很大功夫。而且这些避难所毕竟是很久以前建的,那时人口规模和现在不同,虽然这些避难所都被挤得满满当当,但这其实也只容纳了一小部分没能逃走的居民而已。
更别提有相当一部分空间被同样在避难的圣职者和贵族占据了。即使是在尘封百年的阴暗地下也有“舒服的地方”和“不舒服的地方”之分,更别提避难所在建造之初就特别建了供身份高贵者使用的别间。
相较之下构造比较完好潮气也不太强的地方自然是贵族们的领地,他们一边抱怨着地下的阴冷幽暗一边让随从和侍卫把平民“请”了出去,而被挤走的平民们只得聚集在仿佛随时都会倒坍的大房间中,在满是灰尘的地方席地而坐,任由墙上的蜘蛛网沾满身体,裹紧衣衫抵御地下潮气的侵袭。人挤人的空间让人落不下脚,而且这里根本没什么厕所,大家只能凑活着在墙角里解决。开战后到现在已经过了数个小时,这里变得乌烟瘴气,排泄物的骚臭,人挤人产生的汗臭,灰尘苔藓的腐败味道混在一起,只是闻到就让人作呕,更别提这里老旧的通风设施更根本足不了这么多人的需要。
在昏暗的油灯和古老到几乎用不了的灵石灯的照明下,每个人都默默无言,只是裹紧衣服缩在自己的位置,怀里紧抱着匆忙中带下来的一点口粮。大家心里都惴惴不安,天知道这该死的战争会持续多久?少则一天,多则上月,虽然现在头顶上已经没有声音传来,但谁也不敢到上面看,天知道你的脑袋会不会在探出地面的一瞬间被打爆。
糟糕透顶的环境,压抑无比的气氛,普通的平民们姑且还能勉强忍耐。
但有一个少女是无论如何都适应不了的。
此刻的她,正用黑袍裹住全身,跪在墙角的阴影里,用随身的帕子遮住口鼻,身体瑟瑟发抖。
祭灵还从未受过如此待遇。
小时候自己成为真神大教堂的修女前,是个普通贵族的小姐,虽然称不上特别大富大贵,但吃得好穿得暖是肯定的。
成为修女后,因为在严格的戒律下真神大教堂里的生活并不自由,但衣食还是没的说。修女服的面料非常高档,菜色虽然简单但都制作得很美味,只要做好分内事就能过得很舒服。
成为神女后更是夸张,她的每句话对所有信徒而言都是圣旨,想要什么只要一开口,就算是产自北界大陆寒流湾的鲜海鱼也能给她千里迢迢运到,是真正的要什么有什么。
所以,对她而言这里的环境实在太刺激了,简直是地狱的景象。
但最让她感到迷惘的不是难受的环境,而是“这么多人都在受苦”这个事实。
神说,忠诚于我的,我必将回以祝福。
神说,于苦难中向我祈祷的,我必将为他指引前路。
西圣大陆的每个人民都是至高神的忠实信徒,他们忠实于教廷,信仰虔诚。
但为什么至高神大人要弃他们不顾呢?
果然是因为叛军吗?那些渎神的叛军,是不是正因为有他们的存在,神明的护佑才无法触及到这里?
一个稚嫩的童声打断了祭灵的思考,她转过头去,透过头上兜帽的阴影看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小男孩,他正哭丧着脸向母亲讨要食物,纯真的眼中满是恐惧。
“妈妈,我好饿,也好冷……”
“乖孩子,忍一忍,相信妈妈,过不了多久就会出去的……”
年轻的妇人用身为母亲的坚强压抑心中的恐慌,她和小男孩一样被肮脏的地板墙壁弄得灰头土脸,而且她身上只穿了件单衣,较厚的外套全给小男孩裹上了,她自己暴露在地下刺骨的阴湿潮气中瑟瑟发抖。
“妈妈,你的脸好苍白,是不是不——”
“妈妈没事的,来,抱紧我,先睡一觉吧,等醒来之后一切都会好的……”
看着妇人用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把小男孩抱进怀里,用自己仅存的一点体温为孩子暖身体的时候,祭灵终于忍不住了。
她腾地一下站起,拉紧身上裹的长袍,确认脸没露出来,她的突然动作吓了妇人一跳。
“喂,小妹妹,你要——”
妇人压低声音问道,而祭灵只是简单地回了一句:
“不能这样下去了,贵族……贵族们有义务阻止这样的事发生。”
说着她就开始在坐满地面的难民中艰难穿梭,把妇人着急的低声呼喊抛在身后。她能感到自己踩到了不少似乎很肮脏的东西,空气中难闻的味道更浓了,但这些已经不能再让她分心。无数人在这阴湿肮脏的地下饥寒交迫,怎能让这样的情况继续!
神说,有能力者,理应在危难中伸出互助的手。
神说,人无贫富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是至亲的兄弟姐妹。
所以,这种时候难道不该相互帮助吗?
“到了……”
穿过满是蜘蛛网的通道,她终于到了一个别间的门前,没记错的话之前她看到有衣着光鲜的人从这扇门出入来着……
敲敲。
没回应。
是在睡觉吗?
“打扰了……”
她轻轻推开门——
然后震惊了。
门里门外,完全是两个世界。
看得出这里一开始也是个阴暗陈旧的房间,但许许多多明显是后来搬进来的东西让这里大变样了。小巧的高档便携灵石灯,热腾腾的暖炉,绣着花纹的旅行用折叠床,天鹅绒的巨大软垫,精致的小茶几和茶具组,还有蛋糕点心这类明显不是干粮的精美食物,若不是看过外面的破落景象,祭灵绝对不敢相信这里竟然也是地下避难所的一部分!
“这是——怎么回事啊!”
几个靠在软垫上啃蛋糕的体态富贵的男女对这个闯入者很是惊讶,他们身旁有好几个侍者和侍卫,见到这个陌生人立刻警戒了起来。
“嗯?你谁啊?你说什么怎么回事?”
“你们……”
什么怎么回事?
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为什么平民们在外面饥寒交迫,你们却在这享受啊?为什么不把这么多的食物分发给饥民?为什么不把这大功率的暖炉拿到外面大家共享?为什么不把这么多训练有素的侍卫派出去维持秩序?
为什么要对外面的凄惨景象视而不见?
“贱民!你知道这位大人是谁吗?识相的话快滚出去!”
见祭灵愣在门边不动,一个拿剑的侍卫不耐烦地开口了,以此为信号,所有侍卫都拔剑而出。
“不、不对,我是来……”
祭灵强压心里的不安,尽量放开声音——
“我是来这是为了……食物和取暖设备,外、外面很多人都很难受,还有很多老人孩子……所以,请你……”
说着说着,祭灵有了新的发现。
这些人中有个脖子上挂着十字架的,从那上面的花纹来看这应该是个高阶的神父。
这里有神职人员……好!没准这样的话就能沟通了!
“至高神大人不是教导我们吗?‘有能力者,理应在危难中伸出互助的手’,‘人无贫富贵贱之分,每个人都是至亲的兄弟姐妹’,所以,为什么不帮帮外面受苦的各位……”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即使是不谙世事的她也意识到不对劲了。
所有人都在用打趣的目光看着她,好像看到了什么珍奇异兽。
“……喂喂,这个贱民是脑子被门夹了还是怎样?”
“噗噗噗,说话还文绉绉的,嫌自己命长吗?”
“还说要把我们的东西给外面的那群脏鬼?碰坏一个他们豁出命来也赔不起你知道吗?”
此刻的祭灵如坠冰窟。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为什么他们非但不遵循至高神大人的教义履行义务,还要嘲笑她?他们不怕至高神大人的责罚吗?
不对,还有一线希望!
祭灵用求助的目光看向那个身为高阶神父的胖子,希望他能帮自己说几句话——
“喂喂等一下,不觉得这妞……好像还是个挺不错的货色吗?”
………………诶?
“虽然裹着这煞风景的袍子和兜帽看不清脸,不过这小腰……啧啧,可惜胸平了点。”
……他在,说什么?
“喂各位,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找点乐子?”
找点乐子?
找点乐子是什么意思?
胖神父一招手,立刻有三个侍卫面露凶光走了过来,而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祭灵还傻傻地站在原地——
“对不起!我姐姐给您们添麻烦了!她这人脑子就是有点糊涂爱说疯话!”
一只小手突然从后面抓住了她。
别说祭灵,连贵族们都愣住了。
“就是这样!打扰了,官老爷们!”
接着,这只小手不由分说地把祭灵拉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