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每个人都是为我而死,为我的大业而死,这就是他们最佳的存在意义。”
曾经统一了一个大陆的男人如是说道。
缺乏起伏的语调。
就好像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为你而死、所以、这就是他们的意义?”
尼德呆呆地咀嚼着这句话。
然后,一种莫名的情绪油然而生。
焦躁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为你的野心献身吗!?”
“这难道不是至上的荣幸吗?”
圣帝始终背对着尼德,轻轻抚摸手中的头颅。
“试想一下吧,如果没有我,他们的一生会是什么样?
收敛自己的光华,甘心在田间地头当一个农夫?
还是居于市井,成为无数庸庸碌碌的生灵中的一员?
是我赐予他们荣耀,为他们的生命赋予意义。
让他们作为战士在战场上拼杀,用荣耀点缀自己的生命,作为英雄而非庸人死去。
这难道不是至上的荣幸吗?”
“你只是……肆意滥用士兵的生命吧!”
“不是滥用,作战时我也会尽量减少牺牲人数,否则己方会处于劣势的。”
否则己方会处于劣势。
也就是说——减少牺牲单纯是是为了赢,而不是为战士的性命着想。
“你……我,果然还是无法认可你!”
“我是帝王,军队就是我的力量,使役自己的力量有何不对?”
“呃……”
尼德一时语塞。
良久,才终于开口。
“不对……不是那样的……”
拳头不知不觉间攥紧了。
“身为王,理应作为一个明君,善待世人,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是吗?我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你的故事……生于社会底层的你用武力夺权,成为一国之君后仍不满足,率领军队用尽一切手段侵吞他国的土地,南征北伐,一次又一次征服,一次又一次胜利,所过之处留下的是伏尸百万……”
“不错,所以?”
“当时我就在想,是什么让你成为了一个不知满足的战争机器……最开始夺取政权后,为什么不好好当个小国的君主、改善社会、让人民和乐,偏要四处点燃战火?只是为了你的野心吗!?比起血与铁与尸体,你追求的不应该是国泰民安吗!?”
“……呵。”
回应他的是圣帝的嗤笑声。
“那么,孩子,你以为我当初为什么要夺取王位?”
“……诶?”
“照你这么说,我只要默默活在社会底层创造自己的价值,当个好人服务社会不就好了?那我还有什么战斗的必要呢?”
“那、那是……”
尼德突然意识到了。
眼前的这个男人,从思想到动机,都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
“当然是因为我的理想啊,我想居于顶点俯瞰众生,我想率领大军撷取胜利的果实,我想成为史上首个统一整个大陆的人!倒是你,孩子,你是为了什么成为起义军领袖的?”
“为了推翻教廷,把西圣大陆的人民从教廷的压迫中拯救出来!”
尼德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用这不知说过几百次的标准答案。
“……”
圣帝第一次陷入沉默。
尼德的心狂跳不止。
明明没什么好紧张的,他的手心却被汗湿透了。
“你在紧张,孩子,因为你在说谎。”
“——!?”
“我想听的是你的本心,但我从你的回答中感觉不到你自己的意志。”
“不,我……”
“简直就像,空壳。”
“……”
如果是平时的话,尼德大概会反驳吧。
但现在他已经完全被圣帝的气场压制住了。
“放弃吧,孩子。”
“……”
“你只是个因家族使命而生的,被冠以领袖之命的傀儡罢了。你对伟大的使命缺乏更深入的了解,只会回应他人的期望,却无法开辟属于自己的未来——尼德·布莱德维奇,你配不上这把剑!”
铮!
剑光一闪。
依然背对他的圣帝,右手平举,手上出现了一把古朴的长剑。
“斩帝剑是帝王之剑,不是小孩子的玩具,离开吧,傻孩子,你不该踏入战场的……”
这句话传到尼德耳畔的瞬间,一切都碎裂了,仿佛玻璃球被打碎,稀里哗啦落地落了一地。战场也好,圣帝的背影也好,一切都消失在黑暗虚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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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了,尼德,快到了。”
“…………嗯?”
尼德在微晃的车厢中睁开双眼。
映入眼帘的是姐姐洛雪的脸。
“咿呀!?”
他发出一声少女般的尖叫,一个翻身——然后扑通一声滚落在地。
“怎么了,这动静?”
分隔车厢和驾驶室的帘子被拉开了一个小缝,布拉德大叔那标志性的榆木脸露了出来。
“尼德好像做噩梦了……或者是被我吓到了?”
布拉德皱了皱眉头,就把头缩回去继续开车了。
“我说啊尼德,你姐姐我就这么吓人吗?”
“怎、怎么会!雪姐是最漂亮的……呜……”
看着尼德慌慌张张从地上爬起来解释的样子,洛雪忍不住笑了。
“哈哈,开玩笑的啦别在意,倒是你,难道真做噩梦了?”
“噩梦……倒也不算吧。”
尼德看到放在床边的巨剑。
即使是睡觉,他也从不让巨剑远离自己。
巨剑冰冷的握柄和姐姐温暖的怀抱是世界上唯二能让他安心的事物。
话说回来,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那样的梦呢?
这把剑……
“放弃吧,孩子。”
“你只是个因家族使命而生的,被冠以领袖之命的傀儡罢了。”
“斩帝剑是帝王之剑,不是小孩子的玩具。”
“尼德·布莱德维奇,你配不上这把剑。”
啧……
讨厌的话语浮了上来,尼德摇了摇头想将其驱赶出脑海,但越是不想听那声音就越刺耳。
“……尼德?”
“呃……没什么……”
“你看上去脸色很差,是什么梦?跟我说说?”
“……”
尼德沉默。
不是不想说。
他恨不得把心里所有的怨念都倾诉给姐姐,把在撒丁顿积累的悲伤和愤懑全释放出来,把梦里圣帝对他的诘问到告诉姐姐。
但心里的一个小声音在嘲笑他。
嘲笑他隐藏在坚强的面具之下的怯懦内心。
姐姐是我的精神支柱。
——大男人却要依赖一个女人?
正因为有姐姐在背后支持我,我才能走到现在。
——也就是说没了她就不行是吧?
只要姐姐还在看着我,我就什么都能做到。
——别开玩笑了,宇杰,天律,你能打过谁?
人民需要我,战争需要我,我不能踌躇。
——谁会需要你?他们要的是名为尼德·布莱德维奇的伟大领导者,不是没了姐姐就走不下去的懦弱小少年尼德。
我是万民景仰的领军者。
——你只是个小屁孩。
我会履行我的职责,率领军队与教廷抗争。
——一边战斗一边怜悯敌人,还要憋在心里?
我绝不能露出破绽。
——即使承受着过大重担的心早已快到极限?
我不会输的。
——你从一开始就输了,你甚至连自己的意志都没有,像个行尸走肉一样活动着,把崇高目标挂在嘴边充当自己的理想,即使你其实怕得要死——
“不对!!!!!!!”
尼德大吼一声,不知不觉他已经满头冷汗了,和宇杰天律对战后还未完全愈合的伤口又扯裂了,火辣辣的痛。
“尼德?你,很奇怪……”
“又怎么了?大呼小叫的?”
洛雪被吓了一跳,布拉德大叔又皱着眉头看了进来。
“不……没什么!布拉德你专心开车就好!”
“……哦。”
布拉德把头缩了回去,帘子拉上了。
但下一秒钟布拉德的脸又探了出来。
“有心事的话,还是找个人倾诉一下比较好。”
说完后又缩了回去,这次没有再出现。
“……”
“尼德……”
洛雪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她向尼德招了招手。
“先坐下吧,在车里站着怪怪的。”
“……嗯。”
尼德嘟哝了一声,坐在了洛雪身旁。
“躺下吧,久违的膝枕哦。”洛雪拍了拍大腿。
“呃……”
尼德迟疑了刹那,还是乖乖躺下了。
两人陷入沉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呐,尼德。”
“……嗯?”
“……对不起。”
尼德有点诧异,但洛雪的脸上确实难得地浮现出了苦闷之色。
“怎么了……”
“我只是突然觉得——也不是‘突然’,其实我一直以来也有所察觉了吧……我给你的压力,是不是太重了呢?”
“哈啊?当、当然不是!”
怎么可能是压力!正因为有姐姐的支持自己才能走到现在,明明是动力才对!
好像看穿了他内心所想似的,洛雪的道歉还在继续着。
“可能你不明白,但很多时候无声的期待也是压力的一种啊。我一直都在歉疚,把过多的希望寄予你身上,逼得你不得不不断变强,一次又一次亲手把自己的亲弟弟送上战场……每次制定作战计划我都会感到恐惧,害怕出什么纰漏,还把一个小小的失误会害你丢掉性命……”
“但是……我,还活着喔。”
“是啊,你还活着,这对我而言就是最大的幸运了!每次看到你活着回来我都会无比幸福,悬着的心就会终于放下来,不止一次想过只要你能活着回来就算其它人都死光也无所谓——”
“这——怎么可能!”
其它人都死光也无所谓?
开什么玩笑!
那都是为了伟大的目标和美好的未来共同出生入死的战友啊!他们的生命才不是无所谓!
想出言相驳,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尼德第一次看到如此柔弱的洛雪。
一直以来,姐姐在他心目中的形象都是无比完美的,懂得用兵,懂得取舍,什么都做得到,比自己强了不知多少。
但他直到现在才意识到——虽然是他的姐姐,虽然是血锋骑士团的最高参谋,洛雪依然只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罢了。
顶着无数压力指挥作战,还不得不亲手把弟弟送上战场,一边听着战况报告一边在心里祈祷,却因为身份的原因不能徇以私情……
“姐……”
尼德心里的焦躁突然平息了。
原来如此。
姐姐她,不也一样吗?
自己把姐姐当作唯一的支柱的同时,姐姐心里最牵挂的也是他。
这就已经足够了。
“没关系的,雪姐……我不是很早以前就说过了吗?”
“……嗯?”
“只要有你在,只要你还在我身后看着我,支持着我,我就是所向无敌的。”
“噗——”
洛雪忍不住破涕为笑。
“是,是……我似乎有点小看我的好弟弟了呢……呐,尼德。”
“嗯。”
“以后,也多多指教咯~”
“嗯,那是当然……”
布满老茧的大手和细嫩柔滑的小手紧紧相握。
仅是如此,尼德就感到自己再次充满了前进的动力。
至于其他心事……就暂且藏在心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