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某人的相遇,经历了某些事,让她产生了些微的自我意识。
滋遛滋遛——粘滑湿润的声音响起,一丝丝极细的肉线从她皮肤上剥离,粘附在铁钉和铁链上,不断蠕动着。她正在对封印用的术式进行反向推演,将其初步解开后,剩下的就是蛮力突破了。
“想去,找咲舞……”
但是当时捕捉的咲舞的气味因子早已散去,如今要上哪找?怎么找?
就这样硬闯到起义军中呼唤她的名字吗?
只会让情况越来越麻烦。
需要一个向导 ,一个能让她在起义军中自由来去的通行证。
而这样的人在哪?
真是太巧了。
就在现今的裁判所里,不就有一个吗?
“尼德·布莱德维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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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具身体,究竟遭受了多少折磨?
身上还有没断过的骨头吗?
还有没被撕裂过的肌肉吗?
还有哪怕一块完整的的皮肤吗?
如果这是试炼的话,究竟何时才能到头?
如果这是命运的话,这该是何等悲哀的人生?
如果这是对没能保护好姐姐的自己的惩罚,现在自己是否已经了赎清罪孽?
为什么最开始的几天没有意识到呢?
接受这个名为塞拉斯的男人的拷问,是如此痛苦的事情。
塞拉斯是个拷问的天才,让被拷问者承受非人痛苦的同时保持清醒只是基本,他有无数种方法让人在生与死的夹缝间挣扎。不只是肉体上的折磨,还有精神上的重压,塞拉斯总是很贴心地告诉他在外出征的天律又发现并宰杀了多少起义军,和那种在幽闭空间中承受看不到尽头的苦难的绝望混在一起,相较之下,连死去都是一种享受。
但是自己没死,一直都保持在“活着”的状态。塞拉斯每次都会在他将死的一瞬间停手,给他注射各种各样能维持生命的秘药,免得他死掉——这期间绝不是中场休息,塞拉斯注射的药物效力极强,甚至能强逼着本应坏死的肌体分裂修复,这种肉体强制增生的感觉堪比抽筋扒皮。
今天是第几天了?
只有小一盏灯的昏暗房间中早已没了时间的概念,可能连一天都没过完,也可能已经过去了几个月。
好痛苦。
好想快点结束。
但是——
场景变换了。
不再是昏暗的拷问室,而是硝烟弥漫、遍地尸骸的古战场。
身处古战场中央、仍被拘束在椅子状的刑具上的尼德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因为眼皮早就没了。
圣帝随意地依靠在刑具旁,就像一个在看一出滑稽喜剧的观众。
那个熟悉又讨厌的声音仍在对尼德耳语。
“想快点结束?只要死掉不就得了?就算肉体残破成了这样,还是有能动的地方的吧,即使是小小的剐蹭,只要用你的异能传导到心脏那也是足以致命啊。”
“……”
“如果说你亲爱的姐姐就是一直以来支撑你的唯一支柱的话,这根支柱已经倒了,你也应该完全垮掉才对。”
“……”
“但你为什么仍然活着?死亡很多时候都比活着简单得多,只要死掉,你就不用再承受痛苦了,只要死掉,你就可以在另一个世界和姐姐相会了。”
“不……”
“……嗯?”
尼德第一次发出声音。
“我……果然还是……不想死。”
“为什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你所留恋的事物吗?”
“我……还有,使命……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呵,使命?必须要做的事?”
圣帝发出毫不留情的嗤笑声,离开尼德踏上战场的土地,背对着他。
“所谓的使命是什么?必须要做的事又是什么?”
“当然……是……”
“又是那一套吗?‘我是起义军的领袖!我要推翻腐朽残暴的教廷救苍生于水火之中!我愿为此奉献我的一生!’”
“……”
“看看你,这个被硬塞给你的担子把你整成了什么样子!你已经失去了姐姐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很多很多!即使如此还要压下本心自欺欺人吗?我问你,尼德·布莱德维奇——”
铮!
一把古朴的锋利宝剑瞬间出鞘,尖端抵在尼德咽喉。
“——事到如今,你仍然甘愿当一个盛装思想的容器吗?甘愿当一个非得为被硬塞过来的伟大目标奉献人生的工具吗?甘愿抹杀自我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吗?你的生命,你的灵魂,你的肉体,你的意志,你的人生,究竟是你的还是别人的?回答我,尼德!”
“当然……是……”
究竟是谁的?
遭受教廷压迫的人民?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弱者?为同一个目标奋战的同伴?一直以来支持自己的姐姐?
到底是——
“——到底,是为什么而战呢?”
“嗯?”
洛雪撩起雪白的长发,问刚练完剑在树荫下休息的尼德。
“我问你,将来你继承前辈们的事业之后,你会为什么而战呢?”
“为了什么……”
尼德低下头。
手心处传来练习用的铁剑的坚硬触感。
迟疑只有一瞬间,尼德很快给出标准答案。
“就像老师们所说的,要为了将西圣大陆的人民从教廷手中解救出来而战,这是最最伟大的事业。”
“……果然如此,吗?”
看着这样的尼德,洛雪有一瞬间露出了和尚且稚嫩的容颜不符的悲伤表情。
“姐姐?我……说错什么了吗?”
“不,你没说错,尼德,这个答案没有任何错误……”
洛雪放下手里的书,把虽然年幼但已经比她高出一头的弟弟拥入怀中。
“这个答案就很好了,你只要这么想就好,这样的话……反而要轻松点吧。”
轻松点?
为什么这样反而会轻松呢?
“——照着别人指引的路去走,就免去了自己寻找方向的麻烦。”
前任总团长——尼德的祖父如此说道。
“我……不太明白您在说什么。”
“只当是我这个老头子在自言自语吧……真是的,以我的立场明明不该说这样的话的。”
“……?”
“虽然有些话不能乱说……嘛,只当是老年人的任性牢骚吧。尼德,你也已经正式继承总团长的位置了呢,有什么收获吗?”
“收获的话……站上这个位置的前几仗都赢得很顺利,干部们也对我表示支持,民众的安置也算不错吧。”
“哈哈哈,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的回答呢,不过啊尼德,我想知道的是——你‘本人’,收获了什么呢?”
收获了什么?
尼德一时语塞。
收获了什么呢?发现自己在对敌的时候仍会心存怜悯?发现胜利之后并没什么喜悦只有空虚?发现前路之艰险超乎预料?发现只有当姐姐在时自己才能安心应战?
“或者我换个问法吧,你,没有自己想要的东西吗?”
我想要的是——是……是什么呢?
这是别人想要的,并非是自己的,我从没想过自己想要什么。
当这一切真的实现之后,自己又该何去何从?站上统治者的位置?或者默默淡出人们视线?当一个战士离开战场,当一个总团长不被他的人民所需要,当乱世结束之后,自己又会被置于何地?
只会成为历史的尘埃吗?
“别开玩笑了……”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自己一直以来的努力又算什么?姐姐的死又算什么?
只是为了把一大群人带到胜利的彼岸,看着他们享受自己拼死赢来的成果,然后被他们认定为“不再需要”?他们会做什么呢?给自己写个华而不实的英雄传记歌功颂德?建几个雕像纪念昔人的牺牲?
然后呢?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祖上的训诫只教导他要推翻腐朽暴虐的教廷,没告诉过他胜利之后该何去何从,指明的路到“最终胜利”就是尽头了。到了那时,每个人都会欢天喜地庆贺新时代的来临,至于自己?没了一直以来的拼搏目标,不知前路何在,不再有战斗的理由,连最亲最爱的姐姐都失去了,这样的结局就是自己所要的?这就是对努力到现在的自己的回报?
别开玩笑了!
“有实力的究竟是‘你本人’呢,还是‘起义军的领袖’呢?”
看着用剑支起身体气喘吁吁的尼德,杨宇杰发出嗤笑。
“这一切的一切最终把你打造成了魅力非凡民心所向的起义领袖……但是,剥下这层光鲜又强大的外衣,你还剩什么呢?”
“剩下的……是我自己,是最真实的自己。”
不知从何时开始,面对这个男人的诘问,自己已经不那么急于否定了。
“你从一开始就像个祭品啊,用被灌输的思想来充当自己的意志,用脆弱的坚强掩饰自己不成熟的内在,没有选择的余地,用年轻的臂膀承受过于重大的责任……”
“大概吧,我一直一直都在恐惧,对未来的恐惧,对失败的恐惧,对除了姐姐和被强塞的理想外一无所有的自己的恐惧。”
已经很累了,对于用那光鲜的外表掩饰自我这种事已经彻底厌倦了。
“血锋骑士团的总团长啊,你的强大毋庸置疑,但这层表象的背后站着的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而是个……勉强自己、用年轻的身体承担起义大业的,小小少年呢。”
少年吗?
“不好意思,只有这句话我不想承认……老是被你当成个小鬼我也很懊恼啊。”
至少,请你叫我男人吧。
丧失至亲的悲哀,肉体折磨的伤痛,精神压迫的煎熬,似乎都没什么好怕的了。
如果这是试炼的话,就以男子汉的方式撑到最后吧。
如果这是命运的话,就像个真正的男人一样淡然接受吧。
如果这是对没能保护好姐姐的自己的惩罚,就擦干眼泪坦然面对吧。
而不管自己落得怎样的境地,姐姐依然会温柔地对待自己。
“尼德!真是的,这一战你有点太乱来了,幸好只受了轻伤……”
又一场战斗结束了。
尼德受了伤,虽然算不上严重,但若放着不管也很麻烦。
当医务兵缺人手时,姐姐都会亲自帮自己包扎伤口。
用无比温柔的话语,无比温柔的动作,祛除自己浑身的疲惫,平复自己因战斗而躁乱的心。
那是会让人不自觉产生依赖的、致命的温柔。
“快点,我帮你包扎,你拿住绷带的这一头——”
“……”
自己,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依赖这温柔的呢?
这份温柔,是从何时起成为自己的支柱的?
又是从何时起,成为了束缚自己的枷锁?
尼德看着向他伸出的拿着绷带的手,并没有上前。
“……尼德?”
因为依赖着洛雪的温柔,因为视她为支柱,所以自己才能背着这过于沉重的重担走下去。
所以自己才不得不抹杀自我,抹杀感情,背着这担子战斗下去。
不惜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偶像,不惜成为一个引导战争走向胜利的工具。
“对不起呐,雪姐……”
“怎么了?突然这么说?”
尼德的手伸向背后,握住了巨剑那冰冷坚硬的握柄。
这熟悉的触感总能让他安心。
只有握剑时,他才会真切地感到自己还活着。
“以前我总是想,‘这世界上唯二能让我安心的东西,一个是这把剑,另一个是雪姐你的手’……”
把巨剑握在手中,熟悉的剑身,熟悉的重量。
“现在,这两个东西恐怕要减少一样了。”
“尼德……”
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名为姐姐的存在,把她的样貌刻在心中。
永远铭记这个他最后的亲人。
永远铭记这个支撑他、陪伴他、鼓励他、束缚他的女性。
然后,第一次转身,离她而去。
“尼德?你去哪!?”
不理会身后姐姐的呼唤,拖着仍然带伤的身体,手中握着最忠实的伙伴,离开营帐,离开家,离开至亲的亲人。
离开那名为温柔的枷锁,离开那自我逃避的巢穴,抛开一直以来被自己当作至理名言的祖训。
而他就在外面等着,斩帝神剑被他握在手中,反射着透过古战场的云层洒下的阳光。
“得出答案了吗,尼德·布莱德维奇?”
“啊啊,那是当然——”
阳光是那样灰暗,剑刃的光芒却耀眼到反常。
视线对上的瞬间,同时展开行动。
前冲。
出剑。
刺穿。
胜负交锋只在一击之间。
“——我,果然已经厌倦为他人而战这种事了。”
温热的血沿着剑刃流下,淌到尼德手上。
王者的血。
自己的血。
两者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从今往后我不会被任何人左右,只为自己而战,为自己的愿望而战……”
然后,把插到对方胸口的巨剑抽出。
“……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
任由四溅的鲜血洒在自己身上,尼德收回巨剑,失去了倚靠的圣帝的身体缓缓倒下。
“……呵。”
圣帝轻轻笑了。
那不同于之前的嗤笑,而是感叹般的笑声。
“如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的话……”
一直以来笼罩在圣帝脸上的那层阴影散去了。
从阴影下露出的,是尼德的脸。
“那就继续前进吧,尼德,正好……一个能救你的小朋友已经快到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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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向推演,完成……”
漆黑的房间中,罪灭的双眼完全睁开了,银色的双瞳发出危险的光芒。
澎湃的力量正在四肢汇聚,马上就能一鼓作气彻底冲破封印的阻碍。
“封印……解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