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安,我最亲爱的母亲大人。”
行了个优雅的提裙礼,她对夫人如是说道。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了,什么?
母亲大人?
谁的母亲?吉薇妮亚的?
夫人……温莎妮·戈德利曼,是吉薇妮亚·索雷尔的母亲?
不对!不出意外的话,养女吗?曾经的养母女反目成仇什么的,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对哦,阿烨。”
她察觉到我的想法,轻轻摇了摇头。
“夫人她,确实是我的母亲,亲生母亲,血缘的牵绊绝无虚假。”
……不是吧?
我用疑惑的目光看向几米之外的夫人,她竟然也是一脸茫然,双目圆瞪地看着吉薇妮亚,就像在看一个从深渊中冒出来的怪物。
她竟然真的不知道吉薇妮亚这个女儿的存在。
等下,夫人实际年龄已经两百多岁了吧?
她自己也说过这两百年来都没和任何人温存过……也就是说要留孩子的话只能是进入组织之前的事了?
这时我才意识到一个问题,一个我从未认真想过的问题。
在去北界大陆的客轮上和她初见的时候,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这当然只是她的外表年龄。
吉薇妮亚,到底多少岁了?
如果夫人真是在加入组织之前生下了她的话……
“喂喂……这么算的话,你……岂不也是将近两百岁了?”
“听起来好像很老,但是请放心,我确实是十七岁,这一点毫无虚假。”
“可是——”
“算上经历过的‘时间’,确实快两百年了,但我的情况有点特殊,经历过的时间并不等于实际年龄,以后再给你解释……不,还是别说为妙吧。”
说罢,吉薇妮亚又看向夫人,看向这个被她称为母亲的女人,感受到她的视线,夫人轻轻啧了一声,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怎么了,母亲大人?和女儿的感人的相认,你难道就只摆出这幅傻傻的脸吗?”
“你……”
“或者叫你‘妈妈’会显得比较亲切?贵安哟,妈妈。”
“不……你……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的呢?我不就在你面前吗?哈哈~”
吉薇妮亚可爱地笑着,明明是十分随和的笑,听在我耳里却让我汗毛直立。
“就这么不想认我这个女儿吗?还是说松开掐着婴儿脖子的手时你真的产生了负罪感,然后就把我扔在着火的大宅中等待救援自生自灭?把‘必死无疑’变成‘十有八九会死’,我真该感谢你呢。”
“我……以为……”
“以为我和宅邸一起在火中覆灭了?还是觉得就算有人把我救了出来,经过了两百年我也早就成一抔黄土了?你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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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就没想过,其实你并没有摆脱你所厌恶的一切?”
少女的笑容是那样温和。
但在夫人眼中,这简直就像凶兽的狞笑。
遇到吉薇妮亚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大概就是两年多前吧,一时兴起从下层人员中挑选部下,很快就相中了这个言谈举止都十分得体的少女,这个少女后来的表现也很让她满意,满意到可以让她担任自己的直属部下。
虽然后来发觉她偶尔有些异常举动,偶尔会动向不明,在自己面前总是用一层层投影守护心神,也看得出她一直努力抹除对自己不利的蛛丝马迹,但这一切夫人都没太在意——她太自傲了,区区一个组织中级成员,能翻起什么风浪?更别提她带来的好处远超她的风险。
但现实狠狠给了夫人一耳光。
为什么以前没注意到呢?吉薇妮亚的发色是浅褐色,她以前那所谓的丈夫也是浅褐色发,再仔细看看她的脸和身体,虽然没有自己的成熟美艳,但诸多细节上都颇为神似,这简直……
“不是吧……不是……吧……”
过去那些被视为黑历史的记忆在她脑中炸开,没有自由的无力童年,被强加上的政治联姻,丑陋又浪荡的所谓丈夫,恨不得自杀的新婚之夜,婚后冷清又寂寥的生活,不得不怀上未来也注定成为政治筹码的、和他的骨肉,突然获得力量后杀意的集中爆发……
最后,毁了让她痛苦的一切后,抹消掉关于过去的一切后,剩下的就是那个躺在婴儿床上的小生物。
自己扼住她的脖子时,那孩子并非沉睡也没有哭闹,只是用让人莫名心焦的双眼看着自己。
到底是为什么呢?在马上就要让她窒息而死之时松开了手,把她扔在燃烧的大宅中自生自灭……真的是突然对自己的亲骨肉于心不忍?还是杀意宣泄后的良心发现?如果仅是如此的话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那危险的地方等待几乎不可能出现的救援人员?把她带出来不是更好吗?
事到如今,夫人也记不起自己为何在最后一刻收了手,但那已经无关紧要了。
这个本以为早已消失在时间长河的、维系着她和不忍直视的过去的唯一纽带,现在突然亮出了真实身份,且不论她是怎么做到的,这个事实已经足够了。
“果然啊……”
一开始的震惊渐渐淡去,污浊的情感流露出来。
“‘过去’这东西真是缠得人要死,不论多少次多少次洗刷过去的污点,它们还是会像毛衣上的毛球一样不断冒出来,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断绝……但那,也只到今天为止——”
“——没错!”
我身旁的吉薇妮亚——准确地说是她的意念投影——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狠狠一掌劈向夫人的脖颈!但夫人的反应速度也极快,她一个闪身擦过吉薇妮亚的攻击,修长纤细的手像蜘蛛般爬上伸出的胳膊,一捏之下就将其牢牢锁住!
“愚蠢……你以为我是个只会依靠异能的白痴?你以为我不会任何体术格斗吗?”
“我当然没那么天真,但我能保证——”
双臂一扭,眼看夫人就要把吉薇妮亚掀翻,她却反借夫人的力道在空中翻转身体,借势一脚踹向覆盖着金发的后脑勺!夫人不得不把手松开挡下一击,而吉薇妮亚用重获自由的双手紧抱住她的双腿,同时原本踹向后脑勺的腿猛地一勾,转而锁住夫人的脖子!
“——论体术,我比你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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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感觉眼前一花,夫人就被吉薇妮亚扔了出去,不等她调整体势,第二个吉薇妮亚的投影就出现在她身下,一记上勾拳险些命中她侧脸!紧接着是第三个, 第四个,第五个……夫人终究只有一个精神体,也就是她的本体,但吉薇妮亚的投影可以同时制造许多个!这从一开始就是多打一!
能直接击伤精神体的只有精神体——所以吉薇妮亚投影到外界的意念是可以直接和精神体的夫人拳脚相向的,然而这两人的异能却无法直接给对方伤害。吉薇妮亚的第二异能空气爆弹的爆炸和真空制造自然伤不到精神体,夫人的音波也干涉不了意念的投影,于是就形成了这样的怪现象。
两个顶级的精神系异能者,正在用肉搏——而且是群殴多打一的方式定胜负。
夫人的两百年不是白活的,她也练就了相当不赖的体术,但放在吉薇妮亚面前就不够看了。吉薇妮亚的一招一式、每个辗转腾挪都极为精熟,只凭一个投影一打一就能把夫人压得死死的,更不用说现在就释放出这么多投影了。
“这样下去的话——你可真要输了啊!”
两个吉薇妮亚的拳接连挥向夫人的身体,正在她忙于防御时后面的吉薇妮亚又用腿扫向她的膝盖,同时侧边的吉薇妮亚用膝盖撞向她的侧腰!当夫人终于勉强抽身闪开时,从上方落下的吉薇妮亚的脚后跟直接砸向她的正脸——
“给我——滚!!!”
某种不可视的波动扫过夫人周身,吉薇妮亚的所有投影顷刻间摇曳着消失,只剩最开始的那个躲闪到远处,歪过头看着她。
“怎么,妈妈,终于肯用‘干涉精神而非物质’的声音啦?你对声音的掌控分为精神层面和物理层面,对我没用的只有后者而已,如果早点用前者就不用这么狼狈了。”
“……还,轮不到你说……闭嘴!”
“是因为无聊的自尊吗?女儿向你动拳脚,所以你也只回以拳脚?”
“都说了给我闭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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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这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本名,后来被编号为G,再后来被取名吉薇妮亚的少女而言,所谓的活着就是在一座摇摇欲坠的独木桥上行走,周围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为了顺利活下去,为了活得像个人类,每一步都不得不小心翼翼。
小心翼翼地揣摩每个人的想法,小心翼翼地斟酌每一句话语,小心翼翼地预测每件事情的发展,小心翼翼地应对每一个敌人……在其他孩童还在草坪上蹒跚地学习走路时,她就已经开始看人脸色行事了。
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婴儿时期就是如此。
婴儿时代的记忆总是难以长久存在。
人格尚未形成、时间过于久远等种种因素,使得几乎所有人都记不得婴儿时的自己都经历过什么。
但她不同。
即使过了那么多年,她依然记得婴儿床周围那跳动的熊熊烈火,以及一双掐在她脖子上的手。
女人的手。
母亲的手。
从那一刻起,一股那时的她还无法理解的情感就流入了她的心,在感受快乐或悲伤之前,那名为憎恨的情感就把婴儿污垢的心染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