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

作者:纸代铃 更新时间:2022/5/28 8:54:24 字数:3757

第三天,天空的雪没有要停下的意思。日历上,时间停留在了17号。

苏醒过来的时候,回想起了某个约定。

但转眼间。寒意凛然地从打开的窗户侵袭进来。那苍茫的白中也夹杂有漆黑的雨。

“莲太郎哥哥。”

她就站在那之前。

“我来迎接你了。”

燃烧的不死鸟、西方的天空、摩天轮。似有若无还朦胧的事物于脑海中一闪而过。

现在想来,那一切都将被撒上白雪。

如那时一般的她,向我伸出了手。

“遥。”

这会是最后一次吗。温柔包裹着我,令人怀念。

......

积雪仿佛束缚住躯体。然而却也习惯了似的。我用手遮挡风霜。在死寂的白色世界里,前行。

“你母亲,怎么样了?”

走在前面的遥,迈着小小的步伐。

“哪有什么怎么样。死了的人,就是真正的死了。”

如今稚嫩脸庞冰冷的白侵袭不到。能妨碍的一切已然不存在。

人也,再无法对她评头论足。

那她又是向着何方前进的呢?

我抬起头,远西的天空依旧朦胧。

“遥,你后来......”

“也去死了哦。”

她驻足回首,望向我。真是相像呢,稚气未消的脸庞上只有茫然。

“是我自己选择的。”

心脏仿佛在那话语出口的瞬间震颤了一下。

“......为什么?”

风吹雪途经两人间。

漠视一切的双眼仅仅凝视着我。又回过头去,我也继续跟着前行。

“我,想见妈妈。”

“那么,见到了吗?”

没有回答的她,樱色长发摇曳的背影左右晃着脑袋。

我有些后悔了。

“见不到哟。”

她顿了一下。

“死、是真正的终结。”

“那样的话。”

“谁也见不到,我只是同活着的时候一样。仅仅沉眠着而已。”

脚下践踏,是藏在雪中的白花。

从什么时候起。

“那样的话,遥你又为什么回来了呢?”

我终于赶往她的身旁。和她并肩走着。目视遥远前方,她的回答也是多余。

“已经说过了吧,莲太郎哥哥。遥是来迎接你的。”

“是吗。这样啊。”

“受某人的委托。”

“一定很不情愿吧,死了还要来找我这样的人。”

渐渐被白覆盖的城镇淡出了视野。灰色的天空在无止境延伸。

她摇了摇头。

“能再见到莲太郎哥哥,很高兴。”

我有些恍然,不明白那话语中所包含的想法与意义。

“......为什么?”

“死了之后,只剩绝对的孤独与虚无。谁也见不到,谁也不再同我说话。而我也,就连在病房里编织与莲太郎哥哥相遇的梦这种事都做不到。所以,能像这样,再和想见的人相见。遥啊,是真觉得没有比这更值得喜悦的事了。”

我仿佛陷进冰里,无法挣扎。双脚沉重,迈不开步伐。

“是啊......死了之后,就见不到想见的人了啊。”

我自言自语,呢喃着。

还有多远,距离救赎的路途。

低下头去,脚下雪也并非那无垢之白。

......

“就几句话,用不了多久时间。铃,把门打开吧。”

看来他是铁了心要进来。

“我知道了,请稍等一会。”

铃的脸色有些苍白。我不明白是因为什么缘故。只是说出的话语依旧冷峻。

“抱歉,莲太郎。能请你去那外边躲一会吗?”

她指着阳台的方向、刻意压低声音对我说到。

“在我叫你之前都不要出来,知道了吗。”

耸拉着眼皮,分不清那是倦怠亦或忧伤。

“铃。”

“......现在就来。”

阳台的门敞开着。

我去到那外面,两旁的墙壁后刚好有能躲藏起一个人的大小。

铃被父亲催促,打开了门。

覆盖砖瓦的地面,仰躺有死虫的尸体。

我无意偷听他们之间的对话,只是尽量将视线朝远方望去。

台柱阴影下是长满绿草的野坪。夕阳绯红霞光照耀,看上去只像是死去的荒野一般。

“反正,也没多少时间了。”

“就算如此,你也。你母亲她......”

沉重的脚步声,伴随两人的话语,断断续续。

那荒野中,陡然出现一个人影。

褐色长发反射夕阳的光。翻过围墙,她进到院子里。

抬起头,与同时看向她的我四目相接了。

“七羽......”

“我会尽力帮你实现的。”

“平凡地......老去。”

火红的暮光,她的面容模糊不清。夕风吹得更大了,心中只有淡淡的罪恶感在漂浮。

那吹起的缕缕细丝打在紧抿嘴唇的颊上。

天空竟有些泛白。

沉默良久。

“仅仅......如此而已。”

我也,似乎沉浸在某种谵妄之中。

“铃!”

听见那声响,回过神来。已经暴露了自己。

这房间仿佛将世界隔绝了开来。此时此刻,却也听见了远方列车驶过的声响。

躺在怀中的她,死死攥紧了掌心。

......

嘶鸣的蝉。

日光也同昨日一般耀眼。

“七羽,你早就知道了吧。”

悄然脱口而出的话语,在一切都逐渐死去的季末,也宛如不存在一般。

“是的哦。”

却出乎意料得到了回音。

我蓦然回过头。倩影不在的坐席两人。恍然中仿佛瞥见的身姿,也不过幻影而已。

话语果然也是虚假。

“......七羽。”

她今天也缺席了吗。

靠近讲台的窗户被封锁、钉死。只剩些许残缺的光芒透过玻璃与木板的阻碍。洒在冰冷地面上。

谁都不言语,连教师也沉默。声音死去的这间教室里,回过头时,不论是谁都在注视喃喃自语的我。

我咽了咽口水,但其实内心比谁都要清楚。

最终都会装作视而不见。

某人的死没有意义。

这日常也虚妄得令人绝望。

从手边的窗户望下去,昨天一条生命消逝的地方。如今也同往常一样了。

现在的话我能理解。

七羽刻在手臂上那些伤痕的意义。

可是阳光如此耀眼,仿佛将世间一切都映照得无比惨淡。

宛如白色炼狱。

会在这个夏天死去的吧。而我也......

夕阳西逝、牡丹花凋零。

青春的时光也同样在消散。然而无尽的日常又不觉惋惜。

和她一同走过的,绽满夕霞的街道。归路不知何时迷失了。独酌秋风,只觉寂寥寒凉。

枯叶渐渐多了。踩过时发出的沙沙声响。踏着那残音。忘乎所以地走着。

人是从什么时候起,变得如此无情的呢?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我会错意了也说不定。

那铁门前,我驻足不前。

昨天的她,今日的我。明明该是看着同样光景的两人,又为何只剩惜之不尽的尘嚣而已。

一瞬仿佛看到遥远彼岸的幻象。廖无人烟,寂静与倒影遍布。褪色的夕霞不断蔓延。将三途河也染红了。

死铁的冰冷,夕阳辉满玄关。走过石路,轻轻叩响门扉。等待迎接我的人前来。

“莲太郎。”

进到格外空荡的房间里,她就躺在那床上。

“我来了。”

“......”

试着坐起来,但她似乎连这么做的力量都失去了。无动于衷站着的我,想起昨天也是在这房间里看到的,她攥紧的掌心。

“真不想让你看到这副模样啊。为什么要来呢?”

面向天花板的铃的脸色,显得尤为苍白。黄昏悄然暗淡,我没有回答。

因为是做不到的事情吧。

“这身体,真是不争气。”

蓝色瞳眸的深处,也映着白。如今只余下空洞了。我慢慢走向床边。

“父亲他......没有阻拦你吗。明明都那么嘱咐他了。”

“他也是温柔的人啊。”

靠近之后,只觉她脸上的苍白愈发鲜艳了。几乎要与那短发融为一体。

“明明,让我一人安静地死去就好了。”

听到那话语的瞬间,我不再靠近她。心脏像是被某人撕裂成了两半。涌上咽喉的声色也哽咽起来。

关上阳台的门。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人都不再言语。仿佛那也成了死后的累赘。

“不论是哪里的医生,都说从未遇到过我这样的情况。”

在椅子上坐下,听着寂静空间里她快要消逝的话语。

晚风渗透不进。寒冷穿过玻璃游走肌肤。

“所以那时候,我才没让你送我去医院。”

现在,凝视天花板的你,是否从那白中也看到了世界呢。

那样的话,现在你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的色彩呢?

“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心的微笑,听过我话语的铃笑了。冲着那虚空。

“并不是什么太复杂难懂的事情哦,莲太郎。仅仅是先天性过敏一样的症状。我对现在你我存活着的世界过敏。不过如此的事情而已。”

过敏。

“不过,倒不如说是世界在排斥着我更好些。空气将这胸中的肺叶都污浊了,即使是现在,莲太郎。你所吐出的气息、汽车、烟囱、森林、行将集结起的雨云、霞光。全都无时无刻不再侵蚀我的身体。”

远方、看不见的昏暗天空传来沉闷雷响。被它惊扰,我看向夕阳落下的方向。突然意识到的冷汗自颊边滑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大概自出生起便是如此了,一直持续时至今日。”

“真的,会有这种事情吗。”

如花草般即将凋零的她,就在眼前。只是如自言自语般。我向天空中不存在的某人寻求答案。

铃沉默了一阵,又像是突然忆起了一般。

“父亲也好,母亲也好。从那时起便为我拼尽了全力。而不仅仅我背负着诅咒,他们也像是背负了名为我的诅咒般。”

说出口的话语全都会成为伪善,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无力过。

“但其实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吧。因为迟早都是会死的人啊。世界永远在毒害着我们,而我只是稍稍要比所有人不幸一点。”

仅仅归咎于不幸,便能释怀吗?如今眼神空洞的她,除此以外,别无他法。

“终于。”

她不再低语。

“我也厌倦了那样的生活。放弃了,来到了这里。是我提出的。”

是说她的父母吧。

“我从未讨厌过生下了这样的我的他们。只是,总是羞愧到无颜面对他们。”

在自家铁门前辗转、意味深长望着半掩玄关的她。于记忆中清晰浮现。如今也历历在目。

仿佛手中温度从未散去。

“在生命最后的四季轮转中,想要以最平凡、再日常不过的生活来画上句号,真是廉价的梦想呢。”

像嘲笑自己一般、她轻哼了一声。

究竟是什么夺走了她的生命,是夕阳还是这秋风。望向透明玻璃的世界,暗淡黄昏下,数以万计人类居住的城堡沉默着。

“不要说什么廉价。”

话语带来沉默,而这沉默也终将由谁来打破。

躺着的她,死一般安宁。

心中稍有悸动。

“确实,是叫光吧。”

地板的缝隙,尘埃藏匿里面。低着头的我,她凝视天花板覆盖的天空。

“谁?”

无心谈论,我只是随口问了句。为什么这种时候,她还会想到别人的事情。

“死者。昨天的。”

“尸体已经被清理了。学校里没有人愿意谈论他的事情。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真可怕啊。”

“什么?”

“我也会,像他一样死去吗......”

声音逐渐消逝于无,发出吐息般的微鸣。

像他一样,死去。

到底有何意义呢,闭上眼安眠的她,似乎起了点血色。

我默默起身,打开门。从她房间走了出去。

天色早已完全暗淡。启明星在西方的天空绽放耀眼光芒。

无法红尽百日的牡丹、垂亡于街边的下水道口。

她会活下去的,她想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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