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奎恩的领地到了。在那时候，耶格手下的扈从虽然还全在，但作为征召兵的他的农奴已经散了一大半了。那些无法再走的人活生生地被累死、或是被晒死在了路边，还有一大部分人趁着他不注意而逃跑了，逃到了山野里面去——我也只能默默地在心里为他们祈祷，祈祷他们能活下来。
在清点过人数后，耶格也很快意识到，他的队伍里出现了逃兵。
出乎我的意料，老爷的表情并没有因此而变得难看起来，相反地，他的脸上还划出了一抹嘲讽的冷冽的笑，这阵笑看得我浑身上下不自在。
起初我还不知道他打算要做什么，等他将所有人都集结到一块儿去了、我才终于明白了他的用意。
——在我拼命地翕动衣领、让清凉的风灌入其中之时，耶格已然骑着他的大骡子，在仆从的簇拥下走到了一处高坡上。
难民一般的农奴们乱哄哄地拥着，被他们挤在中央的我无法避免地吸进去了一口的汗臭味，而却只能竭尽全力地压抑自己大口呕吐的欲望。
“诸位！”他难听得出奇的嗓音在摇曳着的风里显得格外微弱，若不是我认真地竖起耳朵去听了，我压根就听不见他在说什么，“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你们在想，日子太苦了！日子几近要过不下去了！对不对！”
没有人理会他。我焦躁地想要从人堆里挤出去、到路边去呼吸几口稍微比较清新一点的空气，不远处就有人在嚷嚷了：“又有人晕倒了——是汤姆！认识汤姆的过来帮一下忙！”
我心下一惊，三步并作两步就跑了过去，轻而易举地就将旁边营养不良得几近要就此倒地垮掉的难民农奴们撞得七零八落。
开什么玩笑？我知道汤姆的年龄大了，身子也远不如壮年男子健康，所以我还特地地将自己那一份的黑面包省下来留给他，当活命的粮，这样他都没办法撑下去吗？
我看见的是一个脸色铁青、嘴角流着白沫的汤姆。在他露出了脚趾的草鞋上，被裹着的是一对看不出原样的血淋淋的脚掌，纵横的伤疤贯透其中。
——老汤姆不断地赤脚地走，任由着脚掌破皮流血结痂，又任由着血痂被磨破、流出新的血液，再形成新的血痂。
但这并不是会要了他的命的伤，真正会要他的命的应该是其他什么东西。
我迅速地拽过来旁边一个人的衣服，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将汤姆嘴角的白沫擦掉，然后神态自若地松开了手，让那个人的衣服衣角弹回去。
“他中暑了。”当着耶格的面，我毫不顾忌地借用了他的权威——既然骑士大人在这群农奴的面前就和天神一般不可侵犯，那天神的仆从应该也有差不多的待遇，“我来背他。”
这时候，耶格也已经将那一句振奋人心的话吼了出来：“……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奎恩的领地了！大肆劫掠吧，你们抢到的东西都是你们的——所以，把每一袋口粮都装上吧，将这些救命的家伙贴身地带着！”
而后，尊贵的耶格骑士当即不可一世地带着骡子走了，他身边那一群狗一样忠诚的扈从也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们根本没想到，就算这些农奴还有力气和勇气去抢，他们的手上却仍是空空如也。
我环顾四周，才发现，除了我之外、所有仆从都已经散了。周围的同伴们都殷切地盯着我，还盯着我腰上挂着的那一把长马刀。
这就是道德的抉择啊。我仰天长叹：如果我选择帮助他们，那那个奎恩骑士领地里的无辜的百姓就得遭殃，而如果我不帮他们，他们就会赤手空拳着活生生地饿死在荒野里。
这时候，我终于明白了那些历史上的臭名昭著的所谓主义者们的抉择了。
——帝国主义者们为了让帝国的子民能够更加幸福，是根本不会去考虑其他地区的人民将会遭受多少磨难；而民族主义者们也只会竭尽全力地捍卫本民族的利益，而罔顾着底层阶级的痛苦。
“我会帮你们。”——我是耶格骑士的扈从，是封建贵族的走狗。
迅速地代入了这个可悲的身份后，我立即就将那些可怜的奎恩骑士的子民们抛诸脑后。
我不敢去想他们。若是我想到、他们的不幸是我一手造成的，那我或许会犹豫不决，而害死面前的这群同样可怜的人。
——我抽出了马刀，向伫立着的高大茂密的大树砍去，将根根硕大的树枝劈下，再随意地将它们削尖了、就此派到农奴们的手里。这些头一次拥有了武装的人们在接过简陋的木矛时，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这看得我更加心酸了：在出发前，他们都只是在土里刨食的从未见过血的人罢了。
我竭力地回想我在前世看过的粗制滥造的晚间的电视剧，回想其中的演员的姿态和模样，并且将其中所有血腥暴力的元素统统去掉：“待会儿进了奎恩的领地后，你们就只需要拿着我给你们的棍子打人就好了，打到他们求饶就行！”
很多人的脸上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感情。他们应该都被耶格的仆从们拿着棍子抽来逼着上税，所以他们才对挨打如此不陌生，自然也会对打别人抱着别样的憧憬了。
然而，更加让人觉得讽刺的是，教唆别人打人的我竟然也是一个根本没打过人的新时代四有青年……
——等我将木棍都派给了这群农奴过后，我又好好地审视了一番这群将来的演员：和之前相比，这些难民终于有了些杀气腾腾的山贼的模样——要不是有几个病怏怏的家伙将长棍当拐杖拄着，这份气势应该就更足了。
趁着这些难民好奇地打量着自己手上的新奇的玩意，我便将仍昏迷在地上的汤姆小心地抬起，将他拉到了树荫下、让他乘上凉。
——在严酷的暑热之下，就连土地之下也蒸出了一阵阵热气，这种鬼天气确实是最容易让人倒下的。不要说汤姆了，就连我也被热得满背的汗、几近脱水，眼也控制不住地模糊朦胧了许多，看什么都觉得像是一晃一晃的。
就在我寻思着这附近究竟有没有河流时，骑着那头大骡子的耶格已经大摇大摆地跑了回来，并朝着这群长棍“兵”振臂高呼：“你们的运气很好！奎恩已经离开了，驻守在他的领地里的全是老弱病残——去吧，去劫掠吧！”
口干舌燥着的人们直着眼，在耶格的呼唤下机械地缓缓地朝着不远处的那一片金黄色的麦田走去。
累得一屁股墩在树荫下的汤姆旁的我张口喊了半天，才察觉到我的喉咙已干涩得喊不出哪怕一个字了。也就是说，我就连“你们待会儿给我带一桶水来”这一句话都喊不动了。
“……进去吧。”咬了咬牙，我一把将干瘪的像个随时都会死去的虚弱病夫的汤姆背起，“我必须在这个叫奎恩的骑士的领地里拿到水、以及粮食，不然就连我也会被渴死饿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