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我们现在正在南洲一带的乡间,且正在向北前进。待北进到一定距离后,就抵达临江的泛滥平原了。”我一边默念着我白天才得到的消息,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这些信息记录到一张纸上去——从奎恩的领地搜刮来的一张皱巴巴的羊皮纸。
在离开那片成了焦土的领地时,我让洛瑟姆带上了汤姆——洛瑟姆即是那个向我效忠的心狠手辣的被一榔头打废了的人。这个会变脸的人最擅长变的是阿谀奉承的巴结脸和满脸阴沉的鬼怪脸,但起码在我面前,他不会将后者露出来。
而我本人,则带上了那个愣头愣脑的青年——那个使用铁锤将洛瑟姆的肋骨打碎了的铁匠的后裔。虽然理论上来说、我和他有着深仇大恨,但我最终还是没有向他下杀手。
——在这个时代,不早说认字与否,人要拥有正确的义利观、也是很不容易的。像这样罕见的拥有“对与错”的青年,可谓是珍稀资源。
——我希望他能够在以后、在我走错路时,会站出来像那时候那般大吼一声,将迷途不知返的我给彻底喊醒。
“在这个对与错彻底颠倒的时代,在这个毫无道德可言的时代,我无从判断究竟我是对是错。”我还记得我在说服洛瑟姆、也是在说服我自己带上这个晕倒的青年时的说辞,“我只能寄希望于他人——仅此而已。”
青年仍然昏迷着。这个家伙的一锤让洛瑟姆的胸前缠上了用来固定骨头的树枝的绷带,而洛瑟姆的一棍子也让他晕了两天:这应该也能算是双方扯平、互不相欠了吧?
长风吹来,树林哗啦啦地作响,树冠间隐约闪过月亮惨白的颜色。在泥泞的山间和平原地上,尚且还能跟得上步伐的农奴们正疲惫地躺了一地、在泥地上呼呼大睡。尽管地上污水横流、浸透了他们身上的衣衫,他们也不为所动。
——减员情况越来越轻了。现在,还能够留下来的都是意志力最坚定、求生欲望最强的人,只要他们挺过了最难熬的前几天,他们就一定能够活下去。
“洛瑟姆,南洲……是在南边对吧?”我捻着一柄树枝,在地上勾勒出海岸线的痕迹,“南洲是海岸城市?作物以旱地为主?”
“大人明鉴。大人,其实,我也不是……记得特别清楚。”变脸怪解释,他是听一个曾经出过远门的同乡说的,而这个同乡也早就死在了一场肆虐了好几年的恐怖疫病中,“但南洲的确是在南边,而且是确实的海岸城市。”
我的树枝在七扭八歪的海岸线上画出了一个圈来,而后在上面轻轻一点。
“洛瑟姆……你为什么效忠于我?”我轻声问出了这萦绕在我的心头许久的疑惑。
这个受了伤的男人毫不犹豫地回答:“因为小人相信,大人您一定会在未来有一番他人预料不到的作为。”他炯炯的目光在黑夜中绽放出狼一样的眼神,“大人必定能够成为王者!”
这个家伙的话让我微微一愣,而后哈哈大笑——真没想到他还有些许幽默细胞。我满是酸涩且自嘲地狂笑了一阵,察觉到他仍瞪着明亮的没有任何说笑意思的眼后才讪讪地停了下来。
“为什么你会认为我能成为王者?”
一个落魄在乡间的王,身上最值钱的财产就是一柄某个骑士送的马刀?在这条时间线上、还有哪个王会如此寒酸?美洲的某个部落酋长吗?
但洛瑟姆的神色却全然不像是在开玩笑:“大人,千真万确。小人对此坚信不疑。”
我盯着他看了半晌,他也毫不忌讳地还以野心勃勃的目光。……这两条乡间的野狗就这么静静地对视一番,才收回了冷漠的目光。
“南洲。我们这是在从南洲向北走,北边是临江。然后呢?”我的树枝从海岸线移到了内陆地带,“临江边上有什么?”
——这个王国坐落于一个面积不大的半岛上。
绵长的山脉将这个半岛分为了三截:最西边的部落在受了王国的开化启蒙后俯首称臣、成为了王国最大的附庸;西南边的高原民族则主动地融入到了王国的怀抱中,那片高原有着王国主流宗教的圣地与先知。
而那三条走向各不相同的山脉的交汇处,就是临江的发源地。临江奔涌下山、汹汹地向着东侧的大海奔腾而去,于是孕育了肥沃的泛滥平原,孕育了最原始的人类文明,以及首个坐落于江南的人类城市:帝都。
临江以北,则是一马平川之地,甚至无丘陵阻挡。至半岛最北、某支山脉的终点、狭窄的关隘,则是用以拱卫王国的军事要塞——岚堡。
“所以,精灵想要入寇,就必须通过岚堡;而后通过一马平川的江北平原,抵达帝都。”我的树枝继续在粗糙的地图上比划,“但是……我们是从帝都东南角的南洲出发的。既然我们被征召入军了,是不是代表……?”
洛瑟姆茫然地摇头。的确,他再怎么消息灵通他也只是个农奴;他已经做得很好了,在穷困于骑士的领地的情况下、还能知道外界如此多的消息,换作我、是肯定做不到的。
再行军两天,耶格终于领着这支落魄的农奴大军抵达了某条泥泞的小路,得以踏上道路的农奴们的行军速度也快上了不少。
汤姆也醒了。但这个意志并不是特别坚定的人在睁开眼的那一刻、看见的就是相当残酷的一幕:刚出发时那浩浩荡荡的队伍已少了大半,少了的人里还有许多他熟知的人。
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眼神黯淡下去的模样。这个似乎彻底脱力的人像是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走起路来犹如行将就木。
那个青年也醒了。在我还在头疼该如何和对方摊牌的时候,他就已意识到了他的故乡到底发生了什么;于是他郑重其事地朝着南边磕了几个头,而后就要往最近的池塘里跳……
洛瑟姆咬牙切齿地一巴掌把他打醒了:“还要寻死?回来!你可知道你欠大人一条命?”
我和青年同一时间地愣住了。那青年倒是率先地把我心中的疑惑喃喃了出来:“你是什么意思?你是说,这个害死了所有人的……”
“什么害死了所有人?”洛瑟姆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压低声音狰狞地低吼,“是大人救了你一命!大人知道他不可能保住所有人的性命;即使大人不杀你家乡里的人,骑士老爷也会亲手去杀!大人阻止不了老爷杀所有人,他只能保你一个人。”
“等一下。”在一旁旁听的我突然冷冷地开口发问一句,“你早知道耶格要杀所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