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节
我心里再骂“这骑士毫无人性”，脸上却挤出来仆从们专用的残酷的表情，跟着吼了两嗓子就三步并作两步跟了过去。长时间的奔波劳累让我的双腿绷得极紧，每一次的奔跑都会让我的喉咙如灼伤般痛：我已很久没有获得过充足的水分补给了。
浮桥由一长串的小渔船捆成。这些小渔船以木板覆盖其上、再绑上渔网和绳索，最后以铁索连接在一起，就组成了最简单的浮桥。我跌跌撞撞地跑过几条船，脚下一时失了重心、差点一头栽进水里面去——就连我都会这样，就不要提那些营养不良、晕船晕得浑浑噩噩的征召兵们了！
然而前面的骑士仍在大声地咆哮：“可千万不要落队了！你们好不容易才来到这地方，总不想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去吧？跟紧，维持前进速度，都给我跑起来！快快快！”
——跑那么快干嘛？急着去投胎吗？早点去江北大营和迟一点去江北大营又没有区别，不过是早点被敌人砍和迟一点被敌人砍而已……我心里的咒骂才持续了两三秒，便就此戛然而止。
快跑。快跑，赶紧离开这条浮桥。如果不早点离开这里的话，我们都得完蛋。
恐惧的念头在一瞬间就将我的心智和灵魂彻底吞噬殆尽。我目睹着远方的苍穹顶骤然升起一面铁幕，而这一面钢铁组成的墙壁正缓缓地朝着我们罩下。……离得近了，我很快就看清楚了它原本的模样：蝗虫一样叮咬一切有机体的箭矢。
“精灵的弓箭手是真的离谱！”骑在大骡子上的耶格气急败坏地怒吼一声，但他和他的坐骑的前进速度却丝毫没有拉下，“这么远的距离，居然能够隔着江北大营射到我们这儿来……”
他很快就说不出话来了。从天而降的箭雨并没有像我们想象中降临在我们的头上、给予我们这些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征召兵死亡和伤残，而是遥遥地降落在了不远处的籍由木栅栏和石墙筑成的军事营寨之上，便就此不见了踪影。
“……打起来了？”气喘吁吁地跟在耶格背后的我上气不接下气一阵，又呆滞地嘟囔出一句下意识地憋出来的话语来。
耶格脸色凝重地点头，也丝毫不够我说话并没有顾及尊卑礼仪：“恐怕是。我们必须加快脚步！”
我又情不自禁地转头看了一眼那些七零八落地踩着浮桥过河的征召兵、农奴们。且不要说我的救命恩人、在我的照顾下也气息奄奄的汤姆了，就连后脑勺吃了一发闷棍的铁匠赫莱斯和被一榔头打碎了肋骨的洛瑟姆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道是掉进水里去了还是落到了队伍的后头去。
连续快速奔跑了将近两三分钟，只感觉自己的肺真要被憋得爆炸的我总算看见了坚固的陆地。纵然我跌跌撞撞地踩到了松软的滩涂泥土上，我也一个踉跄没站稳、险些一头栽倒在地。
耶格的坐骑也一样如此；大家都刚从船和浮桥上下来，不习惯陆地也是正常的。我看着耶格连声咒骂地抽了**哀嚎阵阵的骡子两巴掌、后者则在吃疼中打着旋想要将它的主人甩下来，即使肺难受到了极点、也险些笑了出声。
但这个臭骑士甚至还没来得及进行整队、重新清点他的部下所剩几何，不远处的道路上便又疾驰而来了一名骑兵——他的背后正挂着鲜艳的红色的旗帜，远远望去、正如一朵花枝招展的玫瑰。
在留意到我们的存在过后，那骑兵登时就转移了方向、勒着马转而朝我们奔来，顺势从怀里掏出了一面红色的小旗子：“王授大将军令——”
——而我面前的耶格也立马翻身下马，朝着那迎面奔跑而来的骑兵恭敬地单膝下跪。
“……将军令，所有抵达至江北大营附近的军队与主力军会合！”那骑兵兀自地猛冲到了骑士耶格的附近、卷起一阵尘土；他挥手一扬旗子，也不顾周遭人惊异交加的目光，“令至此！”
“哥华伯爵下骑士耶格，悉听尊令！”耶格朗声回答一句，麻利地从地上站起，又再度跳回到了他的马背……骡子背之上。
所以那背着无数鲜红旗帜的骑兵又就此扭转了马头、奔驰至官道之上。我看见，那耶格骑士脸色凝重地目睹着传令的骑兵迅捷地远去，眼睛里的凶残和阴厉之意愈加浓烈了。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听见这厮轻声地向我下达了下一个指令，而我从未听他用这般诡异的语调说话：“清点人数，快。”
——过浮桥又折损了两个倒霉到了极点的人。让我最为欣慰的是，时至中年、身体虚弱的汤姆居然撑到了现在，尽管现在的他看着也就只剩皮包骨、勉强维持了一口气而已。
愣头愣脑的铁匠赫莱斯恢复得很快、已经不需要别人搀扶便能大步行走了，只是他看耶格的眼神总掺杂了些不怀好意；至于洛瑟姆那头敌友不分的变脸怪……我对他实在没有多少好感，自然也就不会管他的死活。
——现在，跟随着耶格的征召兵们已是最坚定的农奴（赫莱斯除外）；他们战胜了饥饿、疾病和各类死亡的阴影，他们站在了终点线上，此时他们即将迎来最后的最为残酷的考验：战争。
所以，对于这些意志力最为坚定的人，耶格也没打算多说废话、战前动员一类的玩意了：“准备要打起来了。跟紧我，跟紧了你们就不会死。”
几乎没有人应和他。这些渴望生存的人竭力地咬紧牙关、深呼吸着，握着农具的手紧紧地捏着，手背呈现出一片发白。他们的眼里闪烁着比起以往更加明亮的光芒。
“冲的时候，留意你们的脚下。”于此，耶格没打算进行任何干涉，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继续着他实用性极强的战前演讲，“捡到武器、就带上；捡到盔甲的话，就穿上，然后再跟上来。”
“但这个规则并不适用于你们，我的扈从。”
这一句冰冷的话语让我再度打了个寒战。……迎向耶格充斥着杀气的双眼，我陡然认清楚了自己的身份，而这个身份在长久的跋涉中一度被我所遗忘与抛弃：封建骑士的忠诚的扈从。
“跟着我冲，杀更多的人。”耶格扬声道，声音里丝毫没有半点怜悯，“这是你们唯一的上升通道。如果你们胆敢后退、畏战不前，你们就死。”
我当即低头应允：“我明白了。我定将为大人斩杀阻挡于前的一切障碍。”
其余的仆从也忙不迭地低头、向他们的主子许下了飘渺无比的承诺。这些就连一柄长刀都没有的扈从将会紧紧地盯着脚下的土地，一旦他们拾取到趁手的武器，他们就会为自己的前程和所谓的荣誉赌上自己的性命。
——战争。战争毫无人性，战争是地狱，战争是毁灭一切的罪魁祸首。被卷入其中的人无处可逃。
而即使我仅仅作为骑士的扈从、而并不是这场战争的主角，我也会被搅入血肉的泥潭中。我要么成为泥潭的一份子，要么拔剑、为泥潭的产生贡献出自己的一份力。除此以外，我别无选择。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跟着我的骑士走，而不需要理会任何事情，因为后者会替我将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会到已然空无一人的江北大营里问他的部队应该增援到哪儿去；他会指挥着我们组成所谓的行进队列；他会引着我们迈步走向地狱的深渊边缘……
而真正让浑浑噩噩的我重新将注意力放回到现实之中的，是一面绣着金雀花纹章的旗帜、与旗帜之下英姿飒爽的女骑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