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玛莉娅，好久不见了。”
被称为“玛莉娅”的骑士抬头观察了耶格一眼。她蹙着眉头冷冰冰地扫视了跟随着耶格的那一群狼狈不堪、衣衫褴褛的征召兵（其中自然也包括着我本人），又毫不掩饰敌意地睥睨了一眼耶格，而没有作出任何回应的声音。
我也不免多抬头打量了这位女骑士两眼，就又迅速地低下头去了——我和这位女士的身份地位相差实在太过悬殊，唐突的注视只会招惹来不满罢了。
但这几眼也没能让我看出个所以来。……作为骑士的玛莉娅小姐穿着非常标准的中世纪早期的战斗盔甲——外部披着厚厚的锁子甲、下方则是一件熟皮制的外袄，皮甲上还钉着许多金属铁片、权当是当做鳞甲使用了。
除此以外，她的下身……也披挂上了铁制的战裙和棕色的皮靴，沾染上了尘土和血腥的绷带将她的腿裹得严严实实。不要说她的身材如何了，我就连她那张藏在锁子甲兜帽下的脸颊都看不清。
——这也让我心下了然。这个异世界应该是没有魔法一类的玩意存在的，否则她应像是日式游戏里的女骑士那样、穿得几乎跟没有一样——对我而言这可能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当然，是还没有辨明真伪的所谓好消息。
“耶格，”在我思考之时，这个被金属护甲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也沉声发问了，“你带来的征召兵……一开始可不止这些人吧？”
耶格耸了耸肩，光明磊落地承认了：“没错，很多人都死在半路了。难不成玛莉娅小姐还指望着为那些贱民出头么？”
女子再度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理会这个冷血的骡子骑士了。后者则干巴巴地长笑一声，踢着**的畜牲就此趾高气扬地远去了。
我急忙一瘸一拐地跟上去——如此长时间的跋涉和行军让我娇生惯养的脚掌快受不了了，这十几天来我挑破的水泡数量可谓是数不尽地多。
而我尚且还没跟上耶格的步伐，女骑士却又冰冷冷地在我们的背后发话了：“……听着。如果你们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来找我。”
——这一次，耶格并没能够经受住玛莉娅近乎直来直往的挑衅；他当即勒住了马，竖着眉毛抿着嘴唇默不作声地转身，杀意凛然地望向了那坦然地同样坐在马背上的同僚。后者一动不动着，脸上的神情不动，仿佛丝毫不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问题。
“别把你们金雀花骑士团的作风强加于其他骑士的头上，蠢才。”——但耶格最终还是没有冲上去，“你们愿意施舍自己廉价的同情心、给予这群贱民仁慈和宽厚，并不代表着我们愿意这么做。”
玛莉娅似乎理解地点了点头，但她平静的回话仍显得相当刺耳：“你们不愿意这么做，而我们却愿意。所以我才会给予你的农奴们忠告。”
“你这是在宣称他们是你的财产吗？”耶格长声呵斥一句，原本低垂着的骑枪随之被夹在了肋下。
——而女子仍只是缓慢地摇头：“并非如此。我只是给予了他们另外一条可供选择的道路。”
男人刺耳地尖声冷笑两下，这我从未听闻的嗓音刺激得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可供选择的道路吗——说得可真是好听！”
而后，我们就此不欢而散。战争即将打响，两个没有任何共同话题的骑士自然也不会再凑活到一块儿去拌嘴：比起这件事，按照总指挥的命令进行布置才是现阶段的重点。
当然，这一切都和我没有关系——因为我只是一个农奴，只是骑士的扈从，我只需要跟着我的骑士老爷耶格动就行了。除此以外，我什么事情都不需要做：这就是作为一个奴隶最幸福的地方。奴隶永远都不需要动脑子，他只需要按照主人的吩咐去做事便可、而不需要自己去作抉择和决策。
“阿莱克修斯，把我们的旗帜打起来吧。”
——代表人类的王国的红色旗帜，以及一面我从未见过的纹章——那应当是哥华伯爵的家族纹章，其代表了这名我素未谋面的贵族的家族之荣誉。
我和其余的骑士仆从庄重地将这面旗帜以竹竿挑起，让它得以迎着凛冽的风猎猎作响。……我眯着眼睛望向了它的所在，刺眼的太阳让我一时睁不开眼来：在无边际地倾泻而下的灿烂阳光中，哥华伯爵的旗帜如丝绸、如锦缎，飘荡出优雅的痕迹。
我是农奴。我甚至不知道、也不关心我所属的王国的名字，我不知道我直属的领主的家族究竟有怎样光辉而悠久的历史，我更不知道那些可笑的贵族究竟是如何在散发着发霉味道的城堡中以劣质的酒食饭菜推杯换盏。
——而我相信，和我一样的大多数农奴都不会关心这些。他们只会关心最新的税率，只会在乎今年的收成如何，只会关心自己会不会因为交不上粮而被剥皮、被活埋、被抄家……
尽管如此，我们仍然站在了这面旗帜下，站在了这和我们的命运几乎没有任何关联的旗帜下。
“呜————”
悠长的号角声于远处传来，连绵交织成了一片。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骑士老爷耶格也轻描淡写地从怀里掏出了他的牛角号角，跟着其余人一并吹奏出了一声低沉而单调的长鸣。
我有些茫然地握紧了挂在腰间的刀的刀柄。……我的周围尽是平原，这几天的晴天让我们脚下的泥地被晒得如水泥地般坚实；在杂乱无章地丛生着的杂草中央，我还能隐约看见许多树桩，那应该是负责战争前期工作的民夫们的杰作。
而在我们的左右不远处，那些近乎千篇一律、却又各有特色的红旗亦在随风招展着。它们透着刺眼而使人为之振奋的大红色，只是其上的家族纹章尽数不同——那意味着，伫立在旗帜以下的骑士和征召兵们来源于不同的贵族领主的采邑。
这就是王国，这就是封建契约：臣服于同一位国王的贵族们为国王提供一定数量的征召兵、以供国王差遣使用；而作为交换，国王将会庇护他们的安全。贵族与国王的关系并非君主与臣子，而是签订了封建契约并分别履行职责的甲方与乙方。
“进攻可能很快就要开始了。”在我仍处于流连忘返的遐想中时，耶格低声说了一句，“做好准备。”
——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黑压压的人影。这些人影成排地朝着两侧纵横而去，很快就将地平线给堆积得严严实实。在遥远的太阳之下，同样密集且高扬的旌旗骄傲地跳动不停。
我大口地吞咽着唾沫，紧张的情绪几乎在一瞬间就将我彻底吞没：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参与过的规模最大的战争估计是小学时期的男同学们的斗殴，其总人数绝对不会超过两位数……
而耶格似乎也有些不安。这个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阴着脸的男人焦躁地深呼吸着，眉头紧紧地拧成了一团；他左右四下顾盼着，打量着他周围的友军的旗帜，又神经质地嘟囔着什么——
但这一切并没有持续多久。
“大人！”某个扈从突然急促地呼喊了出声，将停留在准备攻击位置、仍止不住地遐想连篇的我们重新拉回到了现实，“东边……东边好像乱起来了！”
“胡闹吗！”耶格难以置信地喃喃，几近下意识地咬住了自己的大拇指，含糊不清地嘟囔，“总攻击的号角都还没开始吹，中军的大旗和响箭也都没有任何动静，他们就自己乱起来了？”
“不是！大人，您仔细看——他们这不是要发起攻击的混乱，而是、而是像是遭到攻击的混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