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我瞠目结舌地看了看远处的人影。那些黑压压地堆积在远处的敌人仍然平静地伫立着，而没有任何发起攻击的预兆，有类于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然而，正如这位同僚所说，东边的那面旗子却已仄歪了许多，估计再过一会儿就要倒下了——
不仅仅是那一面旗子，很多……很多的旗子都要倒下了。一面、两面、三面……那些代表着王国和某个声名远扬的贵族家族的旗帜，在没有遭到任何敌人攻击的前提下，都接二连三地倒下了。
我们面面相觑。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包括耶格在内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没有人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么做。
但耶格毕竟是决策者；在没有得到上级指令的前提之下，他就是我们这支两百多人组成的队伍的至高无上的神：“你！还有你！去看看，看看东边的友军发生了什么情况……”
他的话语还没有说完，不远处的友军就又震出了一声惊人的喧嚣声；不过一会儿，地平线上的敌军们也咚咚咚地擂响了如雷的战鼓——那些我压根看不见脸面的精灵敌人们已经在踏着步子逼近了！
这一下子，就连耶格也脸色发白了：中军军营迄今没有任何消息、也没有传达任何指令，东侧的友军就自己先溃散了；而面前的敌人又这么好死不死地压了过来，他一个小骑士又能做些什么？
——西侧的旗帜已经在向后移动了：在没有得到中军的任何指令的前提下，在察觉到东侧友军崩溃且敌人开始压进的情况下，这些友军也撤退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耶格低声咒骂了一句我听不懂的脏话，又狠狠地朝着地上啐了一口痰，方才厉声下令道，“我们撤！回江北大营！”
我如蒙大赦，举着旗子就要往回走；我可没有蠢到举着旗帜没命地跑，那样耶格手下的征召兵们也会被我的举动所感染、而感到恐慌，那样我们就不是撤退、而是彻头彻尾的溃散了。
但事与愿违。即使耶格小心翼翼地策划了这一次敌前的临阵撤退，但事态的急转直下之速度仍然大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大人！东边友军的溃兵卷过来了，他们会冲散我们的！”
耶格阴着脸用力一挥手：“打！把他们都驱散开去就好了，不要掉队——掉队就是死！”
听见这句话的我又是暗地里苦笑一阵。我们这一队征召兵的兵器是镰刀和锄头，战斗经验是洗劫过另一位领主的领地、把他领地上的手无寸铁的子民们劈头盖脸地痛打了一顿——现在，我们接下来的第二个战斗任务是转头去痛打友军吗？
旗帜定住。我竭力地深呼吸着，以勇气和理智对抗面前这震撼人心的一幕：惊慌失措的人们已然丢下了他们能够丢下的一切东西，因恐惧而拼命地尖叫、哀嚎着，在广阔的原野上四处奔跑、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堪称恐怖的人潮；不时有人被绊倒在地上，而他们就连惨叫的机会都没有、就被昔日的同伴彻底淹没……
聚集在旗帜下的求生者们已握紧了武器。强大的敌人已经在逼过来了，而溃逃的友军又似乎随时都能冲散他们脆弱的阵型，这巨大的压力使得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几乎无法呼吸。
“挨紧了！都靠在旗帜下！”——距离旗帜最近的自然是骑在大骡子上的耶格，“这些溃兵不会主动往你们的武器上撞的。如果你们……”
他的话并没能够说完：精灵骑手已如一阵轻盈的风般迅捷地掠过，将那些哭喊着的溃逃中的人轻而易举地砍翻，旋即又追猎向下一个目标。转眼之间，我们的面前就躺下了七八个受害者。
“精灵的骑兵打过来了！”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我几乎下意识地喊出了声，“大人，怎么办？！”
——我并没能够得到答案，而只听见了一两声短促的惨叫。而待我转过头去、望向原本伫立在旗帜之下高瞻远瞩的耶格老爷时，我望见了几近称得上是荒诞的一幕。
不可一世的王国骑士，男爵领的拥有者，哥华伯爵最忠诚的侍从……正拼了命地扒拉着身上的头盔和护甲、且忙不迭地将它们往地上扔。这时候的耶格已然脱离了旗帜有将近三四米远了，七八个因拦了他逃跑的路而被马撞翻在地的农奴征召兵正躺在地上、发出痛苦的惨叫声。
而下一幕更让我呆若木鸡：几乎是要跑出籍由部下组成的包围网的耶格老爷又惨叫了一声，手舞足蹈一样滑稽地从马上摔了下来。始作俑者脸色平静地将方才抡圆了的铁锤再度握紧，又瞄准向了倒在地上的尊贵者的头颅。
“赫，赫莱斯……”——我听见了我的喉咙内部挤出来了一两句沙哑至极的话语。
——出于怜悯和惭愧，我并没有杀死被劫掠的领地上的这一位铁匠的儿子，而是留了他一命。所以，这个秉持着最原始的义利观的愣头愣脑的年轻人便混进了征召兵的队伍之中——但我一直忘了，他留在队伍里的动机是什么。
“耶格下令劫掠他的故乡、让他的乡亲父老们家破人亡”，所以他赫莱斯要报仇。这才是这位铁匠的儿子留在行伍中的根本原因。
我听见了鲜血四溅的声音。除此以外，还有骨骼破碎和脑浆炸裂的闷响。放在以往，这些鲜明的噪音只会让我想要呕吐，但今天的我却因恐惧而被震慑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但另外一个人却反应过来了。在我回过神来前，那人便就身手矫健地跳跃到了我的身边，一把**了我腰间的刀，随后一记劈砍、便将那一面旗帜的旗杆断为两截，原本骄傲地于空中猎猎作响的旗帜也随之轰然倒地。
“败了，败了，我军败了！”握着刀的洛瑟姆声嘶力竭地朝着周围的人怒吼道，“各自逃命吧，我们江北大营见好了！”
“等一下！”眼看着周围的人们也跟着前所未有地颤栗着、眼里发散出恐惧的光芒，我也不得不从错愕和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一把将断成两截的旗子重新握在手里，“洛瑟姆！你这是要让大伙儿各自逃命不成？这样做的话……”
洛瑟姆立即以极快的语速打断了我的话语，那生龙活虎的模样浑然不像在以前挨过重重一锤的伤员：“大人！局势已经没救了，彻底没救了。耶格已经死了，能团结这些人的唯一者已经死了！他们没办法像刚才那样团结在这面旗帜下了！”
他混浊的眼珠子无力地转了一圈，才停留在了我的面庞之上，这副诡异的模样看得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寒：“还是说，大人觉得自己能够团结这些已经没有了主心骨的农奴？”
“我大概可以。”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斩钉截铁地给出了我的答案，顺手将方才倒下的旗帜从断开的竹竿上解下来，将它紧紧地攥在手里。
——洛瑟姆已经不说话了。他只是定定地盯着我的双眼，嘴角莫名地勾出一个夸张的弧度，恍若望见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笑的事情——但那决然不是嘲弄的笑容。他确实是在为某件事而感到高兴。
“大人。”他低下了头，“您果然是一位王者。我洛瑟姆并没有看错人……您果然是一位王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