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节
“我不愿意！”
我几乎脱口而出了这句话。在我当众喊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也清楚地看见，原本伫立在玛莉娅旁边露着满脸温润的笑意的近卫们也随之陡然变了脸色，那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近乎转瞬即逝、而变成了冰冷无比的怒目而视。
就连玛莉娅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我一下子就后悔了：自己总该给对方一些台阶下的。这个女孩子估摸着是满心欢喜地邀请自己入队、还满以为自己是“慧眼识珠”、“捡回来了一个人才宝贝”，却没想到这所谓的“宝贝”甚至敢给她脸色看。
“大人恕罪！”事到如今，我也只能硬着头皮沿着我的态度“我不愿意”一路阐述下去了，“我和我的同伴们风餐露宿、风雨兼程，最终才抵达至此，实在不忍心丢下他们、去追求荣华富贵……”
“也是。”我看着面前的女孩脸色阴晴不定了一阵，又深呼吸了两口气、表情才缓和了不少，“金雀花骑士团没有土地，养不起你们那么多人的，把你带走就意味着最终你会和他们分道扬镳……”
我立马闭嘴不言：现在是玛莉娅的发言时刻，再随随便便地打断她的话真有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算了，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你了。”眼前的女骑士又欲言又止了一阵子，但最终，她也只是深深地无力哀叹一声，“可惜、真是可惜，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你走吧。”
我告了一声罪，急急忙忙地跑掉：小姑娘确实表现出来了一个贵族应有的风度，但她的侍卫们就不一定了。鬼知道我跑慢了会不会被那群侍卫追上、当场千刀万剐。
而在我灰溜溜地回到了破败且荒凉的农奴们的所在之处时，我那忠心耿耿的变脸怪就又摆着一副崇敬的面孔，几近要对我五体投地了：“大人之高风亮节、高瞻远瞩，我着实敬佩至极……”
我没好气地打断了他的恭维：“刚才你还偷听了我和玛莉娅团长的对话？你好大的胆子啊！”
“不仅仅我偷听了，他也偷听了。”变脸怪洛瑟姆立即后退了好几步路，生怕我会拿耶格的长矛一下攮死他一样；而后，这厮转手就把另外一个呆子给拖拽到了我的面前来，“他还说，他有话要说……”
呆头呆脑地被拉到了我的面前来的呆子赫莱斯当众朝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大人，对不起！当初确实是我误解你了！”
我哭笑不得之余，也不禁以略带着愤怒和无奈的语气咆哮出声：“你们这是在猜哑谜不成？！”
——原来呆子赫莱斯一直觉得，他的家乡被劫掠诚然是耶格那贼寇的责任，但作为耶格扈从的我也是不折不扣的帮凶。只是耶格已经被他捶死了，主要的责任人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他家乡中家破人亡的乡亲的亡魂也得以告慰，所以这个铁匠的儿子才没有凶悍地继续向我下手。
然而，我这一路下来的所作所为却彻底地扭转了赫莱斯对我的印象，而方才我拒绝了骑士团的盛情邀请的举措更是让赫莱斯的欣佩之情抵达至了极点，转而就变成了羞愧之情——自己居然在不久以前质疑过这位道德典范的人品！
我定定地望着这个呆子。……不论如何，最终结果可谓是尘埃落定了：我素未谋面的奎恩的领地上的受害者，以最谦卑的姿态向我低下了头。
——我很想告诉他“你没有错，错的人是我们，包括我和耶格在内的所有人，包括现场所存在的所有暴徒”，我更想告诉他“如果你想报仇，你就应该将我们所有人都全杀了”，但我说不出口。
“起来吧。”在感慨万千之中，我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不知为何，我想起来了一句话：在你死亡而升入天国之时，你的所有荣耀都会留在人间，而你生前背负的罪孽则会审判你的灵魂。
不管我是不是罪魁祸首，我确实助纣为虐地协助着耶格洗劫了奎恩的领地。……有人因为我而被打死了，有人因为我而被抢走了口粮、而会在不久以后的入冬时节饿死，更有人会因为我们的暴行而失去亲人、悲痛欲绝……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个被木矛扎死的、在临死之前喊了一声妈妈的男孩。那是我今生永远需要背负的罪孽，在这今后无数个孤单的深夜里，他死前的惨相都会一次次地拷打我的灵魂。”
我在心里为那些无辜的受害者默哀了数十秒——虽说作为施暴者的一员，我的默哀更类似于黄鼠狼给鸡拜年。但不论如何，我都会这么做：那起码能让我的良心舒服一些。
“赫莱斯，我需要像你这样正直的人。”凝望着那个笨手笨脚地站起来的满面茫然和单纯的青年，我仿佛在他的身上望见了五六年前的自己，“籍由你来构成我行为的标尺和度量——”
我留意到，这个青年脸上的表情愈加显示出了狂热的痕迹，而一旁的洛瑟姆则躲在后面一个劲地冲我使眼色、表示“使不得”，但我还是兀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在我走上歧路时，请指正我。”
——这一次，赫莱斯再一次单膝下跪，斩钉截铁地首次向我道出了效忠的话语：“愿为大人效命。”
“大人这词不必再用了。”虽然以前的洛瑟姆总是肆无忌惮地用这个词语喊我，但既然这里有真正的贵族老爷，那我也就毫不犹豫地废除了这个不符合礼制的称呼，“以后不准再喊我大人。”
这下子，不仅仅是赫莱斯了，就连洛瑟姆也流露出了迷惑的神情：“那……应该喊什么？”
“喊我先生就行。”现代人的思维让我不假思索地将这个称呼搬了出来——也不知道封建时代的农奴们能否能从这个词语上品出平等的味道来，“以后不许再喊我大人了，如果被真正的大人听见了，他们可能会发脾气的。”
洛瑟姆立即心领神会，而比较迟钝的赫莱斯也在观察过前者的表情后努力地挤兑起了自己的五官来，这一副模样看得我心里暗暗好笑：“我大概明白了，先生，悉听遵命。”
——喊我“先生”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这个词语有助于挽回他们的自尊、让他们从“大人”高贵的枷锁里挣脱出来，而是因为真正的大人会不高兴于这个僭越的称谓……封建时代的人的思维真是奇妙。
“言归正传。”既然变脸怪洛瑟姆已用杀死耶格的仆从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而赫莱斯也诚心诚意地向我效忠，这也意味着我似乎得到了一板最简陋的内阁班子的草案，“我打算将耶格的农奴们组织起来。你们觉得如何？”
和我想象中的差不多，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而后又是洛瑟姆面带难色地询问一句：“先生为何要将他们组织起来呢？……反正，他们最终都是要被某个贵族吞并的，这样做似乎吃力不讨好吧？”
“那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一直在告诫着自己、不要用现代人的思维去看问题，要将自己代入到封建时代的人的身上，“将这些农奴组织起来的最大好处就是……我们活下来的几率会变大。”
但我还是远远低估了封建意识的落后性：“应该是不组织起来、我们才更容易活下来吧？如果我们被敌人追上了，我们只需要丢下他们跑掉就行，落单逃走的成功率应该会高得多才对吧？”
——而封建意识更还有愚昧性，其中的典型代表就是铁匠的儿子赫莱斯：“我们怎能够丢下他们、独自逃跑！我们应该时刻和他们站在一起，一并面对死亡的命运！那时候，应当由神来裁决生死！”
我不得不继续堕落下去，让自己的思维变得又落后又愚昧：“不对，你们说得都不对。我们不应该丢下他们逃走，也不应该跟着大队伍一起被敌人又砍又杀，我们应该反抗！”
然后，我就被赫莱斯以看白痴的怜悯眼神给盯得死死了，而洛瑟姆扑闪着的目光里更多的是担忧和不安——就差当着我的面公开宣称“先生您可真是个军事白痴”了。
当然，洛瑟姆是变脸怪、比较内敛一点，不会轻易地乱说话得罪人，但直来直去的愣头青赫莱斯就不一定了；在看了我好一会儿、觉得我没在开玩笑过后，青年立马用力地摇头，全面否定了我所表述的观点：“怎么可能呢？大伙儿都是步兵、根本就没有马——步兵怎么可能打得赢骑兵？”
虽然这很有可能会被当成白痴，但我还是忍不住插嘴再问了一句：“如果我说，受过训练的职业步兵真的有可能打得赢骑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