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节
玛莉娅解释，已经没有继续连夜往东进发的必要性了：仅仅是一天功夫而已，入侵者就取得了可谓惊人的成果，他们不仅轻而易举地摧毁了王国军的前沿阵地江北大营，还得以展开对帝都最后壁垒宁德堡的攻势。
也就是说，入侵者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去肃清战场周围的区域、追杀被击溃的征召兵，比起杀掉那些于他们而言毫无威胁的敌人，开展围城、强攻和渡河的预备工作要更为重要。所以，他们是暂时不会受到敌人的威胁了。
“东北方向三里处有个被烧毁的村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这可能是领主知道战争已近、而让村民躲去附近的城堡里避难，并且下令、让村民焚烧一切带不走的东西。”此时，玛莉娅正如房地产销售商一样给我娓娓道来，“你觉得如何？”
我只觉得脑子晕晕乎乎的：“我只是一介野夫，不懂这些，玛莉娅大人定夺便是。”
“不需要客气，阿莱克修斯，以后金雀花骑士团或许很长一段时间都需要你们的服务，让你参与决定也是必要的。”玛莉娅随口说了一句，这句话彻底暴露了她心里打着的小算盘，“嗯，还有一个……”
“可以不说了。……如果玛莉娅大人认为可行，今天晚上就去那个被烧毁的村庄将就一晚好了。”
等玛莉娅离开过后，我又陷入了沉思。从她的话语中，我大概听得出来，这确实是一个心系着王国的前途和命运的女孩子，只是她所效忠的王国似乎并不怎么给她面子。就现在看来，这赌国运的决战里还能出内鬼的王国怕是要完啊。
但王国亡了我也不在乎；对我而言，我对这个封建国度没有任何好感，在我来到这个世界以来、我就没过过一天安分日子。这样的破封建王朝，等它亡了估计我才能过得舒服一点。
“但对我而言，这估计也是我摆脱控制、摆脱剥削的重要机会。”我托着腮、继续沉思，“就连公爵都在向国王举起叛旗，这意味着，国王对于全国各地的掌控力已经低下到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我还没想出个之乎者也来，那一群农奴……那一群佣兵就已陆陆续续地回来了。在凶神恶煞如税吏的洛瑟姆的威胁之下，他们都规规矩矩地将手里的食物放在了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看着那些农……佣兵眼里贪婪而带着恐惧的热切眼神，我直摇头：洛瑟姆给予的高压实在太过了。如果他们被恐怖压倒了，那以后我的日子也不会太过好过。
——不过，既然洛瑟姆义不容辞地肩负起了唱黑脸的角色，那作为领导者的我也得跟着坚定地唱白脸：这种手腕我还是有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我向这些饥肠辘辘、却仍然依依不舍地交出了自己的食物的农奴们作出了第一个决定，“我阿莱克修斯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多占有一份食物，哪怕那个人是我。”
——好几个简陋的铁锅已经支了起来，那玩意大抵是某个征召兵在战场上拾掇到的头盔。提着刀的洛瑟姆沉默不语地站在锅旁，看着负责烹饪的征召兵将处理好的各类小型动物、敲开的蛋、五颜六色的莓果和蘑菇往里面丢。
……当然，采集野外的食物也是他们补贴家用的一环，他们都知道该如何分辨有毒与没毒的菌类。
等水咕嘟咕嘟地烧开了、里面烹饪着的各类食材也随之散发出了诡异的香味，我才冲着一旁提刀的洛瑟姆点了点头，告诉他：“均分给每个人。”
农奴中并不乏做手工业的能工巧匠，但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让他们做出一百八十个碗还是太过于勉强了。最后，得以使用的粗糙打磨过的木碗也就只有五六个而已，倒是每个锅都配备上一个木勺了——我冲面露愧色的赫莱斯点头，示意他不必因此感到愧疚：他已经尽力了。
“所有人，排队。”我伸手抓住了耶格留下来的那支骑枪长矛，其上再度系上了那一面和我们的命运没有任何**之处的伯爵家族的旗帜；伫立于锅前的我拧着眉头，向这些面露渴望的士兵下命令。
每个锅前都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负责掌勺的兵捞了那一锅煮沸了的、里面浸泡着各类食材的烂糊满满一木勺、又将其盛在碗里，而后将它交给了排队的“士兵”。后者忙不迭地接过碗，而后一仰头、将碗里的食物一饮而尽。
我看着那个“士兵”意犹未尽地放下了碗，便冲他善意地点了点头，而后又转过头去、朝着第二位排队者平板地命令：“下一个。”
——我或许永远都无法忘记这一顿饭。疲惫、饥饿的农奴们或许是受恐怖震慑，而在刀和枪的注视下缄默无语地吃下了那一份甚至不足以果腹的食物。在这样肃杀的氛围下，所有队伍竟是没有发出哪怕一点儿声音。
而在所有人都完成就餐后，掌勺者终究得以给自己盛了满满一大碗烂糊，贪婪地将其一饮而尽。到了这个时候，才察觉到我们的存在的“士兵”们略有不安地纷纷望了过来，眼睛里均带着不同程度的恐慌和不安。
我看了一眼洛瑟姆、赫莱斯与凯文，又看了一眼那锅前的掌勺人。后者正颤抖着手、自所剩无几的锅里舀来最后几勺籍由莓果、蘑菇、肉与蛋组成的烂糊，将那只沾染了无数人的唾沫的木碗尽数填满，后又将它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我的面前。
“辛苦你了。”我点了点头、接过碗；当着所有农奴的面，我向他郑重地说出了这一句他或许这一辈子都不会听见的话语，“谢谢。”
“大人……啊……不，先，先生……先生言重了……”
在他语无伦次、踉踉跄跄的话语中，我嗅了嗅木碗的边缘，那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登时让我差点吐了出来。其上不仅混杂着唾沫的恶臭，也有血的味道，那大抵是某个口腔溃疡的家伙留下来的痕迹；加之碗里的糊状物质的气息，这阵干呕的冲动几近支配了我的理性。
但我仍然抢在吐出来之前将木碗抵在了自己的嘴唇前，将这一碗没有调味料、没有盐、更没有油的纯粹的有机物混合物吞进了肚子里。而后，我重新将碗递给了那浑身上下正哆嗦着的兵。
——那边的内阁三人组也已经完成了进食。他们同样煞有介事地擦着嘴，也不忘朝我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我并没有打算对此作出解释；我只是再一次握住了手里的长矛，感受着随着日落而逐渐变得冰凉的矛杆的温度。
是啊。天气越来越凉了，后面的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希望我的运气能好一些吧。
“各位，正如你们所知，我并不是贵族，甚至不是一名骑士，我仅仅只是一个骑士的扈从而已。”我朗声说，且听闻着自己的声音在逐渐暗下去的密集的森林中回荡开来，“所以，我从来不要求你们呼唤我作大人，因为我并不是大人。”
我听见，在我声音的回响逐渐沉寂之时，周遭的一切又重归安宁。仅有被点燃的篝火在噼里啪啦地响着，在昏暗的夜幕中露出星星点点的橘色的光。
“我非常感谢各位的信任，感谢各位信任我、信任我能够带领大家走出困境。”我继续大声道，“而既然大家都选择了跟我走，我自然也就不会丢下哪怕一个人——”
人群里陡然传出来一声哭嚎，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骚乱。我望向了喧嚣的来源：窸窸窣窣之间，一个正值壮年的农奴就此跌跌撞撞地挤开了人群，狼狈不堪地扑倒在地，又冲着我哽咽着呼喊出了一连串的话语，顺势将脸颊深深地埋在了地上：
“大人……先生！对不起，对不起……小人，小人在收集食物的时候，私底下，私底下偷吃了……”
我静静地注视着他：“迄今为止，你只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自称‘小的’。从今以后，我希望你们所有人都以‘我’自称——”而后，我又庄重地转向了一侧的洛瑟姆，“军法官洛瑟姆，听令。”
洛瑟姆立即肃穆地立正，握着刀的手也陡然捏紧了，其上泛出无数道青筋：“军法官在。”
“依照我军湖岛佣兵团的军法条例，在搜集食物时私自偷吃，该处何罪？”
这句话听得洛瑟姆当场傻了：“先生，我军……我军可有什么军法条例吗？”
“军中无对应条例，则默认可行。”我冲着洛瑟姆按了按手掌，示意他可以退下了；随后，我再一次庄重地面向那匍匐在地的“士兵”，向他道出了我的最终宣判，“从今以后，该如何处置你们的犯错与罪行、全由军法规定；军法曰可则可，曰罚则罚。这一次，算你好运。”
看着那人露着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呆呆地望向了我，我故意转头不去看他：“所有人解散，自行休息。洛瑟姆留下，与我商议军法制定事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