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等所有人都走光了，洛瑟姆便立即表露出了不理解与消极的否定的情绪：“先生，真不打算处罚那个偷吃东西的兵吗？如果不处罚他，其他兵的胆子可能就跟着肥起来了，这样一来……”
“我不打算掌控生杀大权，”我打断了洛瑟姆滔滔不绝的利害分析；这是一位彻头彻尾的中世纪的封建人物，如果我甚至没办法改变他的思想，那我也就没办法去除几近根植于人们脑海里的封建小辫子，“我打算一切按照条例与规章制度行事。”
洛瑟姆仍很不理解：“但那条例和规章不一样是由先生制定的吗？那又和先生独自一人掌握生杀大权有何不同？这不就是多此一举吗？”
我当然不敢说出“以后我会把立法权下放”这样惊世骇俗的话来，我当然也不敢这么做：什么样的生产力就有什么样的上层建筑，以我们现在这落魄的模样、跑去玩议会制就是自寻死路，还是乖乖走专制主义的老路比较好：“认为这是多此一举吗？”
在得到洛瑟姆的默认之后，我尝试着继续引导他的思维：“你认为，我之所以能够成为这些农奴追随的对象，是因为什么？”
洛瑟姆很快就给出了答案：“刀剑的威慑，高压管理所形成的恐惧，以及……大人的公正。”
“是的，没错。而问题在于，除却公正以外，耶格也是这么管他的子民的，其他领主也是如此对待他们的农奴，整个王国、乃至于整个世界都没有任何例外。”我微微一笑，“但他们成功了吗？”
洛瑟姆没有说话了。我没有继续追问下去，而是静静等候着他的答案：作为贵族的后代，他诚然是在声色犬马中度过了他无忧无虑的年轻时代，但他也肯定耳闻过那些在悲愤和无奈中揭竿而起的农民领袖，也肯定见识过为逃离领主的残酷剥削而流离失所的无家可归之人……
不管领主是否为暴君，这种剥削关系都确切地存在着——如果其不存在，那他们自然也就无法构成为农奴和领主的生产关系了。
“领主在城堡中过着贵族的生活，而城堡外的农奴们则辛勤工作。农奴须无偿地将自己种植的作物与生产的各类产物按税率上交给领主，而作为交换，领主会在战争时让农奴们躲入城堡内部，让他们免受敌人的攻击。”
我轻声地将这一段关系念了一遍，转头望向了洛瑟姆的眼睛，“洛瑟姆，你当过贵族，也在被剥夺继承权后做过一段时间的农奴，你应该对这样的关系有更深刻的理解吧？”
“……因为领主是贵族。”隔了一段时间后，洛瑟姆才勉强地找到了一个传统至极的借口，“平民为贵族服务、为贵族纳贡，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我刺耳地笑了一声：“你也曾经是贵族，但你现在却只是一个农奴小子，期间的分水岭不过是被剥夺了继承权。难不成贵族和平民的界限就是领地的继承权吗？那贵族又何高贵之有？”
我们不说话了。洛瑟姆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消化这些信息、以重构一个新的世界观，而我也需要在严密得近乎没有缝隙的封建逻辑中找到一个薄弱的点，进而将它一举摧毁、以证明贵族对平民的压榨的非法性：我们都需要时间来准备下一步辩驳。
但在这之前，我还需要洛瑟姆做一件事：“等军法制定好以后，你去他们耳边吹吹风，就说我曾经被金雀花骑士团邀请过入团，不过我拒绝了，因为我放不下他们。”
洛瑟姆立即又摆出了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模样来了：“先生果真有手段，此类手腕玩转得娴熟至极，真不愧是吾辈楷模……”
“得了，以后在我面前不需要如此虚伪。”我摆了摆手，以制止洛瑟姆无止境的恭维，“关于统治的合法性这个问题，你回去好好想，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来和我讨论。现在，我们先把军法给制定了——你是贵族的后裔，应该认字吧？”
——洛瑟姆也不愧是我内阁成员里最靠谱的一位，只可惜我们的物质条件并不靠谱：洛瑟姆表示他确实识字，但他却没有羽毛笔和羊皮纸，自然也就没办法将军法记下来……
“算了，先口头说着，以后安定下来了再慢慢补充好了。”我摇头，又是一阵懊恼：现在的情况真算是糟糕到了极点，也不知这支队伍最后能苟且着走多远，“先说第一条：军法神圣不容侵犯。”
洛瑟姆立即又无法理解了：“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军法是不容侵犯的，所有侵犯的人都要受到惩罚。”我严肃道，“这里的所有人自然也包括你和我。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触犯了军法，那我们也要受罚，没有例外。”
面前的青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和我争论些什么，但他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不语，而专注地等着我的下文。
“第二条，士兵应无条件服从上官命令；除非有头衔等级更高的上官下达了截然不同、乃至于完全相反的命令。”——这一条不定下来就是找死。
而后，贵族出身的洛瑟姆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个条例的漏洞：“假如我和凯文，两个头衔等级相同的上官，向一队士兵下达了完全相反的命令呢？这种情况下，士兵又该如何行动？”
“如果真出现了这种情况，那只能说明，我们的内部已经出现了巨大的裂缝与无法调和的矛盾，所有的补救措施都是白搭。”我苦笑一声——事实上，洛瑟姆所说的情况现在就有可能发生，所以我的当务之急便是将我的内阁团结起来。
“第三条……第三条没有了，反正其他的都是一些琐碎得不得了的事情，真要定下来的话估计要定一大堆，定了一大堆你也记不住。”我耸了耸肩，“今天就先到这儿吧，我还得找玛莉娅商量事情呢。”
临走之前，洛瑟姆又不忘多问一句：“先生，违反军法的惩罚措施是什么？是砍手砍脚，还是脸上穿箭游营？要把挖膝盖骨和钉刑加进去吗？”
对方的话语听得我一阵恶寒：“这些刑罚统统都没有！刑罚只有两种——打棍子和关禁闭！”
扔下了洛瑟姆不管，我又拖着疲倦的身体、往玛莉娅的营地走；在这个时候，我倒是有些怀念起在耶格手下当扈从的日子了。在那个时候，我可以当一个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耶格让我干嘛、我就去干嘛，不用自己下决定、自然也就不用自己动脑……
太阳已经下山了，整片天地被漆黑浓重的夜幕所笼罩，而不见哪怕一丝星月的痕迹。就在这一处位于帝都东侧的丘陵之上，这些疲于奔命已久的人们终于得到了足够休憩的片刻闲暇。
……但作为他们的临时领导者的我和作为骑士团的团长的玛莉娅却不能这么做。我们都是各自队伍的主心骨，我们必须全神贯注而多虑。
我在丘陵的一处悬崖上找到了玛莉娅，这个位置距离他们的营地只有数十米的距离。侍卫们支撑起了兽皮帐篷、点起了篝火，这样的居住条件让我羡慕得直咬牙；但在看见他们的食物——丢进锅里炖的磨制好的面粉——过后，我就立即释然了：这些小贵族吃得还没我们平民好呢。
此时此刻，少女正背着手、站在悬崖的末端。尽管我只能看见她单薄萧瑟的背影，但我仍然能够想象出她那一副遍布着愁容不安的面孔。
“玛莉娅大人。”出于礼貌与自我防护，我远远地喊了少女一句——鬼知道如果我擅自走到玛莉娅身边的话、她会不会下意识地一把将我推下山，“我是阿莱克修斯。”
“唔嗯。”我听见了后者那一声迅速融化在了风中的低沉的呢喃，“阿莱克修斯……有什么事吗？”
“是关于接下来的计划行程的商讨。”我并没有那种有事没事跑到悬崖边上的侠客精神；且不说我恐不恐高了，我要跑去悬崖边上除了作死、好像就没有第二种解释了，“玛莉娅大人，能回来说话吗？”
不想玛莉娅张嘴一句就是让我去作死：“你到我这边儿来吧。我有东西要给你看看。”
而在我胆战心惊地一步一步地掂量着、走到了悬崖的边上之时，我才终于明白，玛莉娅想让我看见些什么：最远处的地平线上那已被映红映亮的天幕与云层，以及在大地上流萤般流淌成连续的一片的灿烂灯火。那些灼眼的烈焰是如此宏伟，以至于身处数里外的我们都能看见它的余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