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节
“不是！”我立即反应神速地回答——作为一个平平无奇的农奴，我必须表现出一副平庸的因循守旧的模样来、才不会被他人怀疑，“这也只是我道听途说回来的。当初，我听那位大人讲得非常之有道理，于是就默默地都记下来了。”
玛莉娅眼睛里的笑意愈加浓烈了：“有趣。是哪位大人这么跟你说的？阿莱克修斯啊，你只是一个男爵领的农奴，是怎么有机会接触到其他大人的？”
——我一时语塞：完了，自己灵机一动编出来的谎言竟是错漏百出。这小妮子也没我想象中那么好糊弄，怎么从一句话里就听出来我在说话呢！
“你也不用紧张。说实话，你讲的也有几分道理就是了，我也不会管你的决策。”女孩子含笑轻声着继续道，只是那股笑容在我眼里总掺杂了不怀好意的味道，“那他们呢？他们在干嘛？”
我转头望去：那些收集来了水的征召兵们已重新点燃了篝火，将头盔架在火上烤，一大群汉子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头盔里盛着的水加热煮沸。
“大人明鉴……野外的水大多都很脏，里面未免会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污秽杂质和虫卵，喝进肚子里很容易就会得病死掉，”被对方盯得心里发毛了，我说话也变得有些底气不足，“所以，把水煮开了喝会更安全一些。”
少女长叹了一声，旋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表情也变得有些黯然：“可悲如我金雀花，自诩南征北战了这么久、却还不如一个农奴见多识广。”
我也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而只能干巴巴地回答一句：“大人谬赞了。”
金雀花骑士团的成员们已经休整完毕了。他们毕竟是职业军人，士气和训练度都要比我们这些业余的农奴出身的征召兵们高得多，动员行动起来自然也要比我们迅速。见我们还没有完成出发之前的准备，他们也只能就地坐下、略作休憩，注视着我们这些征召兵四处忙活。
我也顺带着观察一下女孩子那张姣好的面容。年轻的少女抿着嘴唇、而显得脸庞鼓鼓囊囊的，那一团婴儿肥里嵌着的酒窝呈现出一抹红晕。她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那些机器一样有条不紊地运作着的征召兵，长长的睫毛随之翕动一阵。
其他的骑士与侍卫们也看得有些出神。……在现代的管理方法之下，以队为单位的征召兵们在所属队长的指引之下一个接一个地喝水、上厕所、排队集合，后又经队长的命令一个接一个地报数；随后队长们便轮流地向板着脸的军法官洛瑟姆汇报人数情况，又转身归队。
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腰间挂着刀的洛瑟姆就此大踏步地朝我走来，也不理旁边的金雀花骑士团的骑士和侍卫，肃声道：“三队有一人脚崴了、没办法走路，五队有一人腹泻。其余人全部到齐。”
“你和凯文去砍点树枝和藤蔓、修两副担架，让小队里的人抬着他们走，”我吩咐一声，又偷偷瞄了旁边看呆了的玛莉娅一眼，“一会儿就出发。”
洛瑟姆应了，又挎着刀趾高气扬地走了。所有小队的成员都在队长的约束下规规矩矩地排列成并不整齐也不美观的行，静静地等候着伫立在旗帜下的我的命令；一旁的恭建营则尤在忙活，忙活着将刚挖出来的、被使用过的茅坑再度填上……
很好，表现得相当不错。我偷笑了两下，但脸上的表情仍然不变，只继续学着洛瑟姆那样板着一张肃穆的脸，假装没留意到身后骑士团们的眼神。
贵族骑士的专业程度仅仅体现在战争层面。一个贵族骑士之所以可以追着数百个征召兵打，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台全力运作着的战争机器——
——在他所剥削的农奴在辛辛苦苦地种地时，骑士正在练习剑法和骑术；他领地里的铁匠为他锻造盔甲和锋利的武器，他领地里的缝纫工为他制作精良的马鞍与旗帜纹章；一个精锐的骑士的背后，是数百个受剥削者无条件的辛勤付出。
而征召兵们呢？征召兵的主要组成人员是城市里的地痞、山里的猎户、失去土地的落魄贵族、破产的手工从业者与农奴。如果说骑士是职业战兵，那征召兵就是业余得不能再业余的民兵；全副武装的战兵追着民兵砍，很过分吗？
但我敢打包票，就算让这些职业战兵再发展个一万年——他们的阶级基础也不会发生一丝变化，他们永远也不可能领悟得出近代职业军队的艺术。
——因为他们的专业只在于杀戮的技巧、只在于冲锋与陷阵。而近代职业军队的专业不仅仅只有这么肤浅直白的艺术理解。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心里默默道，“如果我有机会活下来、并且在一块领土上成功地落地生根，我会告诉贵族们、谁才是世界的主人。”
休整片刻后，挂着“湖岛佣兵团”的旗号的落魄农奴们和金雀花骑士团再度上路。这支远遁战场外、朝东继续逃跑的队伍并不敢大摇大摆地在官道上行走，而只能走那些籍由猎户和采药人开辟出来的荆棘横生的小路。
而在我们穿过某片树林、就着头顶太阳艰难地辨认着方位之时，来自不远处的一声低沉的号角声让我们所有人都头皮发麻、肩膀高耸——
“不要慌，和我们没关系！”但总归是经验丰富的少女厉声呵斥了一声，止住了这一阵骚动，“我们没有被发现，而且，这声号角声也绝对不是攻击的预备信号！给我安静下来！”
这句话立即被我传递到了我的内阁成员处，而我的内阁成员们也立马将它送进了小队队长们的耳中，随之、队长也用这句话让队伍中惊慌失措者安静了下来……树林又重归寂静了。
玛莉娅以欣赏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才低声命令了我一句：“跟我去看一眼，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我愣了愣：“一个人去就好了吧？为什么要两人？”
“你害怕什么？人高马大的，怎么这么胆小？”一旁的少女白了我一眼，不屑道，“就算真有什么敌人你也不用惊慌，我大可以护你周全。阿莱克修斯，你可是信不过金雀花和她的近卫的剑？”
我花了好一段时间才捋顺清楚这之间的关系——感情这少女是在以“金雀花”自称。虽说这也确实符合逻辑，但这听起来也太拗口了吧……如果贵族们都喜欢这么自称，那以后我还有好多时候要头疼。
我才将那支两米多长的马上骑枪取来、还在用力地取下上面捆绑着的旗帜，那头的金雀花已经领着她刚点出来的五六个近卫如狼似虎地朝着前方的声音来源处扑了过去，丝毫不在意挡在他们面前的一片片荆棘与草丛……
废话！他们身上披着甲，而我从耶格手里继承而来的甲都被我拆卸得差不多了。这少女就压根没想过她的盟友有没有能力跟上来吗？
等我冒着被荆棘树枝割得伤痕累累的风险疾步跟到她的身边、而正要开口问声什么，面前的景致不由得让我呆滞在了原地，一时间怔怔不语了。
——临江。广阔的江面一望无垠，眼前的滩涂上杂乱无章地密布着粗棱而密集的苇草，灰褐色的淤泥与一旁的草地树林几乎只有一步之隔。而就在波涛汹涌的江水之中，正打着鲜明的代表王国的红旗的战船正耀武扬威地顺流行进着，张开的帆尽显其威风霸道。
而就在战船的甲板上，全副武装的士兵正一手按着腰间的刀、一手握着号角，鼓着腮帮子、吹出悠扬的长鸣。那声音无止境地朝着两岸两侧传去，似乎会无止境地荡漾于天地之间。
“帝都……是帝都的水营！”玛莉娅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失态了；她的声音几近变调了，只一个劲地低声喊出声，“帝都还没有沦陷！帝都的水营还在找着帮手，寻找像我们这样的人！”
“大人，冷静一些！”——这个少女已经失态到伸手去抓我的衣领了，我也只能冒着犯大不敬之罪的风险去支开她的胳膊，“这或许只是……”
“不，这号角是集结号角，用以召集王国忠诚的子民与卫士的集结号角，”女孩子立即飞快地打断了我的辩解，我甚至看见，这家伙激动得眼睛都发红了，“帝都在呼唤我们！王还需要着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