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这或许是我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次感慨、感到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并非源于兔死狐悲的哀伤和惶恐，它更类似于见证者的心理活动：在这一个瞬间，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并不是故事的主人公，我不过是目睹着这个故事发生的一个围观者而已。
而这个故事是一个极其老套的王国陨落、分崩离析的童话一样的故事。而我对这个王国并没有任何感情——迄今为止，这个国度给予我的除却农奴式的痛苦剥削以外，就只剩下朝不保夕的战争动乱与使人几近麻木的生离死别。
看着周围的人们禁不住地露出悲戚的表情，我也只能挤弄一下面部表情，伪装出一出痛苦哀伤的模样来、来让自己不至于成为人群中的另类，即使我对这个老套的故事不感任何兴趣。
——这场灾难距离我还是太遥远了。贵族的生死和我没有一点儿关系，我目前唯一的夙愿就是远离战场，离这儿越远越好。
我在心里不怀好意地打着小算盘，拨弄着那些不为人知的小九九：而且，就算精灵族将这个人类王国给摧毁了、那又如何？对于广大的穷苦的平民百姓而言，那不过是换了个主人而已。反正平时过的日子已经足够糟糕了，换个主人或许还好些……
站在船舷边的我正怔怔地走着神、发着呆，顺势凝望着那恍若亘古不变的哗哗地流淌着的江水；直至我看见远处江面上的某个小黑点之时，我才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有些茫然地转头。
“洛瑟姆，你能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吗……”
同样处于懵然状态的洛瑟姆张了张嘴；他还没来得及回话，一旁的来自远东的水营执旗陈绛就已猛地吹响了原本挂在他脖子上的竹哨，可谓尖锐的哨声冲天而起，在江面上远远地传去——
“敌袭！敌袭！！是精灵族的舰队！水手，靠岸！”
事后，我才清楚，那一声警告的哨声是他用以提醒身后的帝都水营的战船听的。那些同样负责接送北岸的散兵游勇的水营同僚会在这一声警告声中迅速地靠岸、并烧掉他们的船，随后便转身向南遁逃，以期有朝一日能在广袤的南洲地区再度会面。
……在江北一带的战局过后，原本用以掩护陆军的帝都水营便再也没有任何战略价值了，因为他们需要掩护的同伴已经没有一战之力了。而若是陆战打不赢、那水战的胜利也就毫无意义。
我看着陈执旗大步地站到了船头，迎着东边高高升起的太阳眯起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果断地转身、顺势将腰间的长刀拔了出来。
“一比十二。”他冷笑着向船上的众人汇报出了一个足够让所有人窒息的敌我数量比，“靠勇气去打水战等于自杀。敌人逆风逆水而行，他们没能耐追上我们，我们尽快靠岸。”
水手们又再一次乱糟糟地忙活了起来。我看着他们伸手将船帆收起、又将那一摞拖在船后头的浮桥展开，更有人抱着沉重的锚在甲板上撕心裂肺地怒吼——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我心乱如麻。
真是没想到啊。……还以为自己能够稍微放松个半天时间，没想到危险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
我深呼吸；情况越是危险，就越不能着急，着急只会让事态变得更加严峻。队伍里的主心骨玛莉娅已经被赫莱斯打昏过去了，也不知道这位陈执旗有没有和我共事的非凡气度。
“洛瑟姆、赫莱斯，还有凯文——你们将大家的情绪镇压下来，让他们噤声，不要说话，保存体力。”但在这之前，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告诉他们一件事：只要像刚才那样、整齐划一地过浮桥，我们所有人都能够活下来。”
紧张。恶心。反胃。死神的阴影再一次地笼罩在了我的头上，我仿佛能够看见那披着黑色长袍的家伙正拿着镰刀在我的头上不怀好意地比划着，似乎在考虑着从哪儿下刀比较好……
江水特有的荤腥味，其中夹杂着铁锈一样的诡异的气息；已经许多天没有洗澡的农奴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混合着衣服上的血、而勾兑成了一阵难以言喻的恶臭；混杂着酒精和发酵某物的呕吐物的酸臭味，也不知是谁的杰作……
“浮桥已经搭好了！所有人，赶紧离开！”
这一声突兀地响起来的大吼让我打了个激灵，使我终于不再沉浸于这般恶劣情形的折磨中。我定了定神，又朝着江面的方向望了一眼：和陈绛说得不太一样，那些小黑点们显然大了许多。
“金雀花骑士团的诸位，你们先走。”我毫不犹豫地扇了自己一个耳光；感受着脸颊上传来的火辣辣的刺疼，终于清醒过来了的我也不顾来自周遭的惊异的目光，只大声喊，“我们能跟上来！”
她的寸步不离的近卫们也已将仍然昏迷不醒的她扶了上马；我更看见了一位熟悉的男人，这个留着络腮胡子的中年男人是玛莉娅身边的一位贴身侍卫，此时的他正小心翼翼地调整了一番女孩在马上的姿势，如父亲在照料沉睡着的女儿。
留意到了我的目光，他庄重地毫不掩饰地回望了过来，且从因缺水而干涸的嘴唇里挤出来了几个低沉的音节：“保重，阿莱克修斯。”
“承你吉言。”我冲他点了点头。他不再言语，只牵着女孩的马大踏步地上了浮桥，那山一样宽厚的背影很快就融入至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
——看起来巍峨可靠的肩膀，却在人群之中显得如此渺小。而在他即将遁入的树林与真正群山的映衬之下，他更如尘埃般微不足道了。
“在这样的乱世面前，我们所有人都渺小如斯。”
洛瑟姆已一马当先地上了浮桥，他身后跟着的是第一小队——或者说叫恭建营。只是，除却第一小队以外、其余小队都还没有别的称号，若是在平常用恭建营来称呼它、未免会让人觉得它要比其余小队更为精锐，而实际上他们只是比其他人更懂得如何修厕所罢了。
“跑起来！”——第一小队顺利通过，第二小队也已走过了一半的路程；但在偌大个战船的甲板上，还有整整十多个小队需要下船；在焦虑之中，再也掩盖不住情绪的赫莱斯忍不住大喊了一声。
我瞪了赫莱斯一眼，自知失言的赫莱斯急急忙忙地闭上了嘴；但看他神经质地握着锤子的柄的手，其上发白的痕迹和冒出的青筋已然充分地暴露了他的紧张与惶惑。
面朝着那些脸上同样露出惊恐神情的农奴，我装模作样地咳嗽了一两声，正准备发表一阵就连我自己都不大相信的演讲，那一头的陈绛陈执旗却已经紧张地拽着我的衣服、将我拖到了一旁去，压着声息向我宣布了一个残酷的事实：“你的人着实撤离得很快，但还不够快。”
“会被敌人的船赶上？”我的脸色也随之阴了下去。从刚才开始、我就在自己骗自己，而此处发言最为权威的陈绛则一把扯开了我的遮羞布。
“会被敌人的船赶上。”陈绛笃定地点头，“起码有半数人得死在这里——但按照你的人的撤离速度，三分之二的人能活着上岸。”
我有些烦躁地接二连三地喘了几口气，深重的无力感几近要将我彻底压垮，唯有残存无几的理智和理性能让我保持着思考的余地：我好歹是个具备现代知识的人！冷静，冷静，办法永远要比困难多，不要被死亡的威胁给彻底压垮——
“有什么解决的办法吗？”我用力地喘息、吐掉胸腔里多余的气，压着声音问陈绛。
陈执旗同样深呼吸了一阵，才阴恻恻地回答了一句：“让其他人代替我们去死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