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我们是如何活下来的？
我们去劫掠其他领主的领地上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平民，将他们的家室打倒在地、再抢走他们一年来囤积的蓄藏；我们丢下那些不敢战的炮灰，让他们自生自灭，只为逃离最危险的战场；我们也会丢下那些敢战的英雄，让他们代替我们去死……
我们命如蝼蚁，所行所为肮脏、卑鄙、更类不择手段，我们就像是依附在大地上的一枚毒瘤；为了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我们不惜将所有的养分尽数纳入囊中、而丝毫不顾及其他人会遭受的苦难。
洛瑟姆已不言语地将那一柄耶格赠送给我的马刀交到了我的手上。我同样沉默着将利刃抽出，听着它和刀鞘碰撞着、发出一声清脆的铿锵鸣响。
——当初，耶格将它交给我时、要让我不畏战死地跟随他冲锋在前、斩杀敌人；但是呢？就连他本人都没有不畏战死，而是在危机面前拨转马头调头就走，如同一只仓皇逃窜的兔子。
它沾过谁的血？它沾过队友的血，洛瑟姆曾经用它砍杀过耶格的仆从；它也曾经砍伐过树枝，而后挥舞着木棍的人残暴地打倒无辜的人……
“强者举刀向更强者，弱者举刀向更弱者。而迄今为止，我们的武器似乎都没有沾过敌人的血，我们只是在一味地向弱者下手，以谋求生存。”
我翻转了两三下手腕，感受着钢铁武器的重量。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我接触过的武器只有板砖、菜刀和水果刀；而即使我真握住了杀人的兵刃，我的心里也从未兴起过杀人的勇气。
……因为这个世界仍然残存着些许虚幻感，现实世界安逸的日子给予了我太多随遇而安的情绪。王国、贵族、领主、农奴；人类、精灵、兽人、与形形色色的种族——对于我而言，这似乎是距离我相当遥远的东西，以至于我还没能够接纳这个事实。
但直到死神的镰刀再而三地架在我的脖颈上，我才终于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们”是我的敌人。
那些眉清目秀、帽子上黏着羽毛的尖耳朵的精灵，他们会果断地挥刀向我的同族，会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射出致命的箭矢；我亲眼看着和我一样的人挣扎着倒在地上，他们垂死的面孔上仍然保留着难以置信和痛苦的情感。
“那位水营的勇士……”我横过刀刃，在沾满了秽物的刀上轻轻一吻，“感谢你唤醒了我沉睡的灵魂和理智。如果不是你，我或许仍在迷茫之中。”
——他们是想要置我们于死地的敌人。是残暴地杀戮我们的同胞的敌人。
我转眼望向我背后的队伍。这些老实巴交的憨厚的农奴是每日勤恳地在家耕织的劳动者，但正是因为敌人的入侵，他们才不得不来到这和他们全然没有关系的死地，才不得不向他们的同胞动手、以求一份让他们活下去的口粮。
有人娶妻生子了，也有人仍在小心翼翼地计量着自己的存粮、以求在苛刻的税收中能够多一两份积蓄、来为将来的婚姻积累多一份资本。他们也会虔诚地祈祷，祈祷没有干旱、没有蝗虫、没有大雨与洪涝，祈祷岁岁丰年。
能将这些纯朴的人逼得向其余人举起屠刀的，到底是谁？到底是怎样的恶魔？！
“他们好像发现我们停止行军了。”那头的陈执旗又挤开人群、跑到了我的身边来，脸上的忧虑之色越来越重，“要不，继续前进？”
“会被拖垮的。”我反反复复地握拳、松开，又聚精会神地看掌心处的纹路，“我们前进、他们就会跟着前进；我们停下来，他们就会跟着停下来——”虽然我没打过仗，但这般战例在中外历史上真算是比比皆是，我猜都能猜出来。
“但如果停下来的话，敌人的散兵就会在树林里快速推进，而后对我们形成包围网，”只可惜我是一个半吊子的“军事爱好者”，常备军出身的陈绛显然更有话语权，“一旦被围住，我们就跑不掉了。”
所以我也只能虚心地问：“执旗大人，你觉得敌人的策略应当是什么？”
“小队的散兵快速穿过树林、绕到我们的两侧，大队的重装步兵则在道路上集结。”陈执旗伸手随意一指，指向了不远处的一处树丛，“散兵会向我们射箭、投掷标枪，击溃我们的士气，等我们溃散开来了、那重装步兵就会一拥而上。”
我恍然大悟：敌人的任务并不是追击，而是将成建制的隶属于王国的队伍打散！只要有秩序、纪律的队伍溃散了，那它就不再有任何威胁了！
我还在沉思着，陈执旗就又语气阴森地问道：“你觉得这一战能不能接？”
——这混账，怕不是想要像卖掉他的水营部下一样把我们卖了、而后转头逃走！
我正要一口回绝、否定掉这个疯子的提议，后军的某处就又突然传来了一阵喧嚣，低沉而短促的欢呼声让我们为之侧目。我正打算去看看情况，原本挤得满满当当的人群就又非常自觉地裂开了一条路来，路侧者都摆出了毕恭毕敬的模样。
女骑士。正单手按着太阳穴的少女呲牙咧嘴地朝着我们走来。尽管她的脸上仍然保留着痛苦和迷惘的神色，但她的瞳孔已不再涣散，其中更充斥着坚定和果决的感情。
“阿莱克修斯，陈绛，”她沙哑地下命令，“你们两个人，谁跟我说一下现在的具体情况。”
比起我这个农奴队头子、名义上的湖岛佣兵团的团长，陈绛显然更有话语权，所以他也立马向玛莉娅作出了汇报：“敌人，三四百人，有精灵射手、应该也有披重甲的兽人。他们似乎想要穿树林、绕到前面截住我们，所以我们停下来了。”
“怪不得你说可能有兽人参战了。对于人类和精灵而言，穿树林来对大部队进行截击都是极为愚蠢的行为，只有兽人的体力才能完成这样艰难的任务。”玛莉娅点头，脸色也阴了下去，“这一战应该可以接，但得看你们的。”
我差点想骂人了：一支由征召兵、常备军和骑士团组成的杂牌的逃亡队伍，还考虑着和追兵打？
“接战的前提是占据道路控制权。”我看见，这名少女转头望向了我；不知为何，我能感受到，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和憧憬的光，“阿莱克修斯，这一战可能要靠你和你的部下了。”
“……玛莉娅大人，请问您睡醒了没？”
“我没在开玩笑！”玛莉娅正色道；她转手指向了一侧的树林，在那儿，她的数十位近卫已经在拼了命地挥刀、砍断那些四处横生的枝丫和荆棘、来清理出一片可供容纳的空地来，“我一醒就知道，这一战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
……在树林地形里，以骑兵和劣质征召兵去和数量占优的重装步兵对冲，玛莉娅到底在想什么……？
在耐心地听完这个少女的战术部署之后，我更加坚信，这个家伙确实是被赫莱斯一木棍打傻了：湖岛佣兵团的征召兵们和陈绛的帝都水营残部会混编在道路中央、结成圆阵，而后站在原地被敌人的散兵射；等散兵射完了，他们又会被敌人的重装步兵冲一轮，这时候埋伏在一侧的金雀花骑士团就会发动迅雷不及掩耳的突袭……
还没等玛莉娅说完，我就禁不住地摇头了：“且不说我和陈执旗的人经不经得住那些披着盔甲的敌人的攻击，光是站在原地无止境地承受弓箭和标枪，这一点我们就绝对做不到。”
“让陈执旗的水营组成督战队。”玛莉娅点头、表示理解，而后又云淡风轻地给出了解决方案，“告诉他们，逃出圆阵是死，站在圆阵里被敌人射一样是死，后退至圆阵中央更一样是死！”
我打了个哆嗦。凝望着女孩子那张冰冷漠然、没有感情的脸，我第一次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为将者的残忍和不择手段。
“就这样吧。”在说出解决方案后，玛莉娅就朝着我和同样沉默不语的陈执旗坚毅地点头，随后转身向正在施工的树林走去，“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如果不这么做的话，就没办法活下去吗？为了活下去，就需要再淘汰掉一批人吗？
但这一次的淘汰不再是优胜劣汰了，被淘汰的人纯粹是运气不好的倒霉鬼；他们之所以会死，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够坚强、或是体质不够好，他们只是和某根箭矢、某支标枪的落点重合了而已。
……但如果没有人死去的话，就没有人能活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