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节
认为马匹吃地上的草就能维持正常生理需求的人大抵是没有养过马的纸上谈兵的赵括——一般情况下，一匹四百公斤重的驮马每天需要起码二十公斤的草料进行喂养，而同等体重的战马需求的不仅仅是足够的草料，还有黄豆、大豆等精饲料。
长期作战的战马可谓任重而道远。它不仅仅需要驮着连人带甲将近两百公斤的主人嘶鸣着向前方高速冲锋，它还需要在和人类同伴的长行军之中耗尽自己的最后一份体力——
没有后勤、没有精饲料，战马很快就会开始掉膘、从原来又肥又壮的高头大马变成瘦巴巴的骡子一样的牲畜；再持续一段时间，体力不支的战马就会接二连三地死去，死因是营养不良。
这个道理和人类是一样的。在噩梦般的行军中，体质稍弱、又没能够得到同伴照顾的征召兵都死在了半路上，活下来的人也都是强弩之末了：大锅乱炖看着很不错，但却并不顶饱。
所以，接下来的任务看似轻松，但却可以说是“决定了我们接下来的命运”：到距离此处最近的名讳为辛佩德伯爵领的贵族的领地处，向这位辛佩德伯爵请求援助，而后和伯爵的军队合流，沿着道路继续向南洲方向撤离。
至于再以后的事情、该撤离到哪儿去……那对于我们而言都实在太过遥远了。不仅仅是我和陈绛，就连最典型的乐观主义者玛莉娅都没提过这一嘴。
“村落。”——按照玛莉娅的说辞，王国的村落大多都是脱离于贵族领地以外的聚居地；村落的居民向附近的领主缴纳皮草、肉类、矿产等资源作为赋税，而大部分的农产品都由其内部消费，“这里附近有一个小型村落。”
听见玛莉娅的话语的我又苦笑一声。在遇见陈绛的舰队之前，我们原打算就是去搜刮一下北岸的一个废弃的小型村落的；现在倒好，北岸的村落搜刮不成、那就去祸害南岸的村落吧。
但这件事总让我心里有个小疙瘩：根据骑士团的情报，北岸的村落已经被废弃掉了，我们搜刮起来毫无心理障碍；但南部的村落却未必如此……
我还没想出来个所以然来，玛莉娅就肃穆着向我和陈绛举起了一只手：“现在，我，玛莉娅，以金雀花骑士团团长的名义，向你们发起约束誓言——”
陈绛立马颔首低眉一番，反应神速的我也急急忙忙地跟着做了：“请尽管说，玛莉娅大人。”
“杀人者死，盗及伤人者抵罪，”玛莉娅一开口我就差点憋不住了，“不允许伤害、乃至于打扰村落里的居民，明白了吗？”
我现在强烈怀疑这个异世界和我原来所处的世界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起码我并不觉得这种话会出自于一位典型的西方风格的女骑士口中。
虽说心里腹诽不已，但我和陈绛都应诺称是：这位金雀花骑士团的女骑士少说也是国王亲自册封的小贵族，有什么意见可以私底下说，公开场合里还是不要折了她的面子才是。
而且，我本身也没什么意见：我又不是洛瑟姆那种连把自己老爹阉了的绝活都干得出来的狠人。上一次的劫掠的惨状我尚且历历在目，而我再也不希望这世上再出现此类的人间悲剧——受害者赫莱斯还在队伍里呢，给他重演一遍家破人亡的惨剧说不定会让他犯PTSD。
在回到队伍中后，我也将玛莉娅的命令转达给了那三位内阁成员，且细心地观察起了他们的表情：赫莱斯面露哀伤悲痛，凯文似若有所思，而洛瑟姆则略感遗憾惋惜。
——这变脸怪还真是个恶魔。我在心里默默地下定了主意：以后一定要靠赫莱斯限制住这厮，别让他到处祸害无辜平民百姓。
而后，这三位内阁成员就又将这个命令转达给了每一个小队的队长，再由队长将这条命令一路转达给基层的士兵，从而让所有人都知晓玛莉娅的最高指示：“杀人者死，伤人及盗者抵罪”。
在后世，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官僚式控制法；这种略显臃肿的体系虽能让高层对基层有着很好的掌控能力、但也被诟病已久，然而在黑暗的中世纪里，它却超前得不能再超前了。骑士老爷们或许会尝试着让扈从去管理他的征召兵们，但那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统一号令过后，这支小队便继续前行。但和一开始不一样，这一次走在最前面的是金雀花骑士团了：这些自诩高贵的骑士当仁不让地充当了先锋，正如方才逃亡时他们要承担殿后的工作。
而作为湖岛农奴团（我已经放弃用佣兵这个词汇来为这群衣衫褴褛的家伙作辩护了）的领袖兼代言人，我也同样义不容辞地跑到了前锋的位置去：难得玛莉娅和陈绛这两位军事老油条带队，自己总归要好好学点东西才行。
但这一次，我的如意算盘却落了个空。这支说庞大不庞大说渺小不渺小的队伍才前进了不到一个小时的路程，就又停了下来。
“禀告大人。前哨部队在村庄外围看见了许多黑色的浓烟与烧焦的气味，想来村落已经被摧毁了，当然也不排除其正蒙受攻击的可能性……”
玛莉娅断然道：“近卫军，抽五个人，去村子里瞟一眼。如果有什么危险就立马撤回来，不得仗着自己近卫军的身份恋战。”
两名侍卫应允，骑着马便提提踏踏地朝着前方的道路去了。原本低眉顺眼地垂着头的我心里稍微有些焦躁，又忍不住抬头看了玛莉娅一眼：少女正轻轻地长声呼吸着，眉头又拧成了一团。
……总感觉这一路来，她都一直在皱着眉头啊。不过也是，作为这支流亡中的队伍的领袖，她承担的压力可要比一般人大得多，任何一个错误的决策都会让队伍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过了一会儿，前哨部队就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跟着他们一并回来的还有那三个变得灰头土脸的近卫侍卫：“大人，村庄是刚发生过激战，里面四处都是尸体。我们尝试过救火，但最后失败了。”
洞察力极强的玛莉娅立即明了，从他们的话语里提取出了别样的有用信息：“里面曾经爆发过激烈的战斗，但如今村庄里没有敌对势力了吗？”
“大人明鉴，我们并没有在村庄里遭遇到抵抗和偷袭。确切地说，村子里可能没有一个活人了。”
——不仅仅是玛莉娅，就连陈绛的脸色也随之阴沉下去了不少。而我也只稍加思索了两秒钟，那噩梦一样的真相便就敲打得我摇摇欲坠、几乎跌倒。
敌人的追兵根本还没来得及抵达村落以及其附属的伯爵领之中，自然也就无法进行哪怕是初步的洗劫和掠夺；也就是说，这个村庄的毁灭并不是外族入侵者的杰作，而是自己人干的好事！
当然，这个“自己人”还有待商榷，因为贵族向来不会将平民当人看；对于杀平民如杀狗的贵族而言，屠掉一座村庄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
“事态正在恶化，我们必须加紧步伐了。”玛莉娅当机立断道，“辛佩德伯爵极有可能是感受到了来自入侵者的危险，而决定逃离自己的领地；至于那些带不走的不动产，则仅落得被烧毁的命运……”
我沉默无言。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在入侵者的兵锋面前，他一个小伯爵什么都做不了，唯一能做的就是对自己的领民进行最后一轮杀鸡取卵式的剥削掠夺，而后提桶跑路。
“我们得截住辛佩德伯爵！”少女斩钉截铁一句，扬手揪住缰绳、让战马发出一声不情不愿的低声的嘶鸣，“阿莱克修斯，你和陈执旗的队伍负责搜寻村庄里的幸存者，我和近卫军去拦截他们！”
事态紧急，我也知道此时并不是商议最优解的时候，一个专断的独裁者要远比一场军事会议高效得多：“玛莉娅，我们在村庄里等你！保重！”
——金雀花的旗帜昂扬向前，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为茂密翠绿的树林所淹没。我和陈绛对视一眼，就又满脸忧愁地错开了视线：比起玛莉娅，我们的任务要繁重且困难得多。
所以，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东西朝我打手势、示意某种更简单的方法的时候，我甚至一点儿都不觉得惊讶：“再添一把火，争取把幸存者都烧死？”
“粮食不要了？补给不要了？”——对于这种人，和他谈道德等价于对牛弹琴，谈利益才是重中之重。
“罢了，各行其是吧。”这军官冲我冷冽地笑了一声后，便就背着手自傲地走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