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节
四处都是滚烫的烟尘，四处都是熊熊燃烧着的烈火，四处都是七横八竖地仰倒在地的尸体。正处于村庄入口的我们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即使我们才刚从人间惨剧中逃离出来。
但对于我来说，让我感到震惊的不仅仅是这些无辜的村民悲惨的遭遇，还有南岸人们惊慌失措的态度与情绪：北岸的惨败才传到这儿来，这些村民就慌乱成这个样子了吗……
“洛瑟姆、赫莱斯、凯文，组织救火！”当然，我也非常清楚，到了这个时候、悲天悯人已没有多少实质性的意义了，搜寻伤员、抢救粮食才是任务的重中之重，“争取把粮食都抢救出来！”
内阁三人组领命，转头吆喝着让各路小队就此一哄而散、狼奔豕突地往村庄里面撞，这副情景让我更觉崩溃：我太天真了，我应该事先告诉这三个蠢才该怎么组织动员、让各小队分工合作的……
但既然小队都已派出去了，泼出去的水自然也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我也就只能任由这些急吼吼地跑着的农奴自个儿忙活去了。虽说没有分工合作会让效率下降许多，但效率下降得再多、最终也不会毫无进展。
喘了口气、努力地让呼吸平缓些许，我转头去看旁边负手而立的陈绛。后者留意到了我的神色，才肃穆地抛过来一句话：“村子是刚烧的。”
“什么意思？”我的大脑一下子没能运转过来，而只能痴呆一样地低声问。
“村子是刚被点火烧的。如果不是的话，这些木头和稻草结构的房子早就被烧没了。”陈执旗又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怀疑……我们和敌人的战斗被村庄里的人看见了，而他们认为我们必败无疑。”
我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陈执旗的后半句话不说也罢，我猜都能猜出来：知道自己的村庄即将被沿着道路继续前进的入侵者发现的村民们在绝望之中放火点着了他们的聚居地，草草地收拾了他们贫瘠的个人财产、便就此撤离了。
“这个可能性很大。否则，村子里面应该到处都是被锁在房子里活生生烧死的罹难者……”陈绛冲一旁的部下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便默然不语地走开了，“待会儿我们来验尸。”
——尸体很快就被他的部下拖了过来。经验丰富的常备军水营执旗蹲下了身子、娴熟异常地拨开了死者胸前的伤口，以手指比划丈量一番，才沉声地给出了结论：“被刀子砍死的。”
我质疑一句：“村民们哪来的刀子？”
“有的。砍柴用的柴刀，打猎的开山刀，这些玩意在南洲地区应该都不算是稀有玩意。”陈执旗随口回应道，吩咐他的部下将尸体丢到一边去，又轻松惬意地起身、顺势拍了拍手，“真是……讽刺。”
我仍然在努力跟上他的思路：“你的意思是，这些村民的死因是因为他们抱着侥幸之心、不愿意放火焚烧自己的房屋，所以被村里的同族杀死了？”
“对。”陈绛抬了抬下巴，“而且抱着这样侥幸心理的人绝对不占少数，双方甚至可能围绕着‘是否要烧掉家园’而进行过武装冲突，还死了不少人。而战斗的结果也非常明了了——”
我惨笑一声：“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村庄里的人们发现了我们正与入侵者的追兵产生战斗。”
——如果我们没有上船南逃、没有被敌人的追兵追赶上来而发生遭遇战，那村庄的人们也就不会认为他们受到了入侵者的威胁，从而烧毁他们的房屋和住宅，杀死意见不同的反对者……
换句话说，我们是他们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先生，村庄里没有找到任何一个幸存者，也没有找到尸体！”在我正预备着抱着脑袋懊恼无比地蹲下去、思考一下人生时，洛瑟姆急促的呼喊声又让我抓着旗矛站直了身躯，“里面也没有粮食……”
这位贵族的后裔小跑着冲刺到了我的身边，后又大口大口地吸着气、剧烈地咳嗽两声，才脸色凝重地调整至端庄的姿态，“……这个村庄已经没有任何战略价值了，先生。”
“好。”我轻声回应、示意洛瑟姆可以离开了，才转头冲陈绛道，“陈执旗，该和玛莉娅大人会师了。”
——不能忏悔、懊恼，不能后悔自己之前的选择和决定。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后悔也没有用，那还不如继续向前看、向前走，等彻底安定下来了再去回忆这一段艰苦酸涩的日子也不迟。
正如洛瑟姆所言，这个村庄已经没有任何战略价值了。所有的房屋都在熊熊燃烧，水井里堆积着血淋淋的尸体和燃烧后的黑色灰烬，里头也没有哪怕一颗米一粒粮。
湖岛佣兵团才进行了一分钟左右的救火工作、就立马放弃了：救火的速度远不如大火蔓延的速度快，要是撤退得不及时，说不定还得白白地搭好几个弟兄进去。——而作出这个明智决定的人则是凯文本人，这位猎户声称他曾经在山火中死里逃生。
既然村庄没有价值了，那就继续沿着道路前进、去和玛莉娅的金雀花骑士团会合！
在我与内阁三人组的发号施令之下，这些由基层小队长操控着的小队很快就完成了集结。虽然缺乏训练的他们仍然会呈现出乱哄哄的一团，但只要他们记得自己的直属长官，那这支部队就总能够恢复秩序、而不会一直乱下去。
看着小队们在蹩脚的队长指挥官的号令之下转变成纵队、在宽敞的官道上排列好了，我留意到，就连正规军出身的陈绛眼里都流露出了羡慕和钦佩的神色：“阿莱克修斯，你这一手治军的方式是从哪儿学过来的？”
我佯装不好意思且憨厚地挠挠头：“之前有一段时间一时心血来潮编出来的点子而已，没想到效果不错，嘿嘿。”——等我有了资源，我一定要顺势把军衔制度也给落实下去。
时间已经是下午了。我算了算时间：早上的我们马不停蹄地赶路、又上了陈绛陈执旗的贼船，后又在南岸和敌人干了一仗——这顺下来将近四五个小时里头，除却吃饭时的短暂小憩，我们已经很久没有休息过了。
但问题是，如果我们不抓紧时间到附近那位什么辛佩德伯爵的领地里去，我们就连休息的地方都找不到、而只能在野外露营。长时间的风餐露宿会让人的体力急剧下降，人们撑不了多久的。
不知不觉间，我将内心的忧虑吐露了出来：“我们必须赶在入夜之前进入辛佩德伯爵领，在那儿我们才能够获得补给和休息的营地。”
“但愿如此吧。”陈绛看起来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再过几个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也不知道玛莉娅大人的进展如何。希望能赶得上。”
怕什么来什么。在又前进了一段时间过后，我们再一次停了下来：泥泞不堪、凹凸不平的道路之上，呈现着的是一副堪称触目惊心的场面。
——无主的战马正摆着尾巴、在路边咀嚼着青茵的草。披甲的骑兵四处躺着，他们的盔甲似乎被什么钝器砸得支离破碎，面颊上留着惨烈的伤口。
“全军戒备！”在望见这一幕时，我是彻头彻尾地呆怔在了原地、而又一次地被这血腥的场面给震慑得动弹不得；而陈绛的反应则要快得多，他当即厉声呵斥一句，“停下来！别走了！”
旗帜停，全军随之停。……天地之间重归寂静，方才那些凌乱的脚步声恍若全然未存在过。
我沉重地呼吸着，视线在那些血淋淋的躯体上来回地扫。是玛莉娅的近卫没错，那些制式的轻甲、马刀和其上铭刻的纹章和符号都彰显了他们的真实身份；而正是这些少女引以为傲的侍从，均都毫无尊严地死在了路边。
“金雀花骑士团的旗帜不在这里。”陈执旗眯着眼睛环视了战场一圈，笃定地宣告，“玛莉娅大人和她的残部还活着——如果真相并非如此，那就是金雀花骑士团全军覆没、它的旗帜也被缴获了。”
我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一个……一个小小的伯爵领的军队，也能和金雀花骑士团为敌吗？”
“不能。”陈绛干脆利落地摇头，“就算金雀花骑士团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兵折将得厉害，辛佩德伯爵也绝对没有打赢金雀花骑士团的可能性，哪怕是一点儿可能性也没有。所以，问题就出在这儿了。”
这位水营执旗大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艰难地嘶哑着嗓子沉声喃喃自语：“到底是何方神圣，才能将金雀花骑士团打得如此狼狈不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