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节
我以最为简练的语句为谋士拉介绍了北岸王国所面临的恶劣形势，于是这个少女立即悚然、并得出了一个我们之前就得出过的结论：“不行，这里太危险了，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确实如此；但问题在于，如果我们继续坚守着玛莉娅的道义，我们最终能逃到哪儿去？
在面面相觑之中，最后，仍然是陈绛这位更为高瞻远瞩的常备军军官长叹息着给出了一个暂时性的解决方案：“先去辛佩德伯爵领的地头看一看具体情况吧？如果那位伯爵收拾细软跑了，那我们就去接这位伯爵的盘，借他的粮草等物一用。”
这句话让我们恍然大悟：辛佩德伯爵之所以要对村子下手、是因为他也听闻了北岸帝都的恶劣的形势；而如今他赖以生存的军队都被领地里的起义军打得大败，那他不跑、还窝在城堡里等死吗？
计划已定，我们一拍即合、继续沿着森林和原野之间的道路快速前进。再不加快脚步，天就要黑了，士兵们若是没能够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还能够挣扎着爬起来多少没累死的人还是个未知数。
那头的玛莉娅集团也各自牵着他们的马从丘陵上下来了。单是看玛莉娅和其余近卫们的脸色，我就大抵知道，这个少女骑士指定没能够在阿蒙的手上占到什么便宜——过了一会儿，那个长笑着大呼着“痛快”的男人的出现更坚定了我的猜测。
趁着阿蒙昂首挺胸、一脸畅快地走到队伍前头而听不见我们对话的间隙，我也不妨偷摸着佯装不在意地走到玛莉娅身边去，小声地问这位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水的少女：“怎么？没打赢？”
“他力气太大了。”女孩子小声地嘟囔了一声，眉头又标志性地沉了下去，眼睛里含着的不忿和恼羞成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步战，我打不赢他。”
“没事的，玛莉娅大人毕竟主要学习的是该如何在马上作战，步战方面打不赢这个乡野鄙夫也情有可原吧。”我随口安慰了一句，内心却翻起了惊涛骇浪——玛莉娅打不赢阿蒙的性质相当于业余选手将职业拳王打成了五五开，“先行军吧。”
或许是存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念头，也或许是认识到现阶段的当务之急是给她的部下找到一个合适的归处，玛莉娅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而板着面孔牵着马匹一摇一摆地走开了。
这个女孩子逞强的样子看得我有些啼笑皆非：“玛莉娅大人，方才活动得这么剧烈，也累了吧？要不要我来帮忙牵引一下马？”
女孩子抿着嘴唇摆了摆手、就此松开了原本捏着缰绳的手，背着双手就此径直地往前去了，怎么看都是想要谋得一个清静。我哭笑不得地握住了那根被她甩开的缰绳；那头牲畜经两天的相处、也认得人了，还亲热地在我乱蓬蓬的头发上舔了两嘴。
我驱赶开了那条沾着黏糊糊的唾液在我头顶晃荡来晃荡去的舌头，正要随着玛莉娅和其余部属的步伐继续向前，身后的衣角却传来了被轻轻扯动的感觉。我下意识地转头望去，差点迎面和那个女孩子一头撞上——
“不好意思，先生。”除却我以外，同样被吓到的还有拉，这个迄今为止都习惯性地用麻布斗篷将自己裹起来的少女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会和我几乎脸贴脸地对上，而在一阵惊愕后噔噔地后退了一两步，“是，是我冒昧了……”
“没事。”我晃了晃脑袋，努力地让自己从方才的惊吓之中恢复过来，“我不习惯被别人扯衣角，总感觉那是我童年时期才会有的待遇……话题扯得有点远了。拉，有什么事情吗？”
——我分明看见了她躲闪的目光。这个勇敢的少女自愿充当了莽夫阿蒙的谋士，但她却似乎没能够获得和她惊人的能力相匹配的待遇：如今的阿蒙正大踏步地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但她却只能默默地跟在队伍的中后方。
“我，我有一个妹妹。”酝酿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过后了，拉才终于鼓起勇气、张了张嘴，有些艰涩地比划着手，向我描绘一个新的事实，“但她被阿蒙抛弃了。我原本以为，我给阿蒙出谋划策的话……”
我立即明白了拉的意思：“你是想让我将你的妹妹收留进你的队伍里吗？这倒是没问题，我们有专门的救护营。你的妹妹怎么了，是生病了吗？”
拉的妹妹名字叫做温，她们来自同一个默默无闻的家族。而拉之所以能够当上阿蒙的谋士，倚仗的是这个小小的家族在村庄之中的名望：她们祖祖辈辈虔诚地供奉、祭祀神灵，以至于村庄中新降生的婴孩都由她们的父辈以圣洁的临江水所沐浴。
但温并不是一个虔诚的高原神信徒；比起行这些毫无实际用途的虚礼，这个少女更喜欢探讨人文与理性。素来好读书的她借助了家族的书库、研读了些许人类帝国时代的历史遗存，并从中发掘出了许多“人与人之间相处的帝国礼制”。
“对于信奉高原临江至高无上之神的信徒而言，这是毋庸置疑的亵渎；而我的妹妹温又出身于以虔诚著称的小家族中，这是无法被容忍的——所以宗族父辈向她行使了神罚。”
我的心突了突。我大概能理解为何阿蒙会放弃拉的妹妹了；即使拉贵为他的谋士、他的头脑，他也会不惜得罪拉、抛弃一位不信者，以在村民之中获得更多的支持和威望。加之温被她的宗族父辈降下了所谓的神罚，她自然也就失去了家族的支持。
“那行。我们这支队伍不怎么讲究这些，”村庄里的村民都是自耕农、猎户和采药人，他们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关系很弱，所以也就能够吃饱饭、从事祭祀等社会人文活动；但作为农奴的我们就连饭都吃不饱，自然对所谓的神灵不存在实感，“让你的妹妹跟上我们的队伍就好了。”
“她跟不上来了。”拉的眼神有些黯淡，“……神罚并不是说说而已。妹妹她……她被挖掉了膝盖骨。”
……
我抛下了大部队、领着救护营匆匆地沿着原路往回赶去，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在路边的某棵树边找到了一个不起眼的窝棚，那个时候天都已经黑透了。据拉所说，在村庄被点燃之时，是她冒着生命危险背出来了温，并将这个女孩子安置在了此处。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即使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大半个小时，但我仍能回忆起我刚听见拉的描述“她的膝盖骨被挖掉了”的时候、我胸膛中的心脏不争气地砰砰直跳的痛苦感觉。
——这不是什么剑与魔法、行会和商队、王国公主与龙的美好的异世界，这是一个正处于中世纪的黑暗旧社会。那些残酷的刑罚尚且还没有在人文主义的谴责下消失匿迹，而我却已经开始抱着虚妄的幻想，认为它们不存在了……
“我真是太幼稚了。”我喃喃自语着，又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我深信，在逐渐黑下去的逐渐压抑万分的森林之中，周围的人定看不见我的阴沉的脸色。
放弃幻想，积极斗争吧。我本以为这句话距离我非常遥远，我本以为在入侵者的兵锋之下、我们能够暂且逃离封建主义的枷锁，但我还是低估了贵族和地主的丑恶与凶险。
所以我不再犹豫，只大踏步走向了窝棚，顺势朗声报出了自己的名号：“温……温小姐，鄙人是阿莱克修斯。你的姐姐来了——请不要害怕，我是来救你的人，我没有任何恶意。”
在我呼喊着“得罪失礼”、埋头钻进窝棚中时，眼前的一幕更让我瞳孔一缩，而惊声怒吼一声：“救护营，都给我过来！”
而后救护营的若干个汉子就此七手八脚地将女孩子的身体抱了出来、摆在了搁在地上的担架上。我竭尽全力地压着呼吸、努力地让自己的心跳安分下去些许，再忽略去身边的女孩子拉声嘶力竭的哀嚎，颤抖着手指摸向了那紧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少女——
“无脉搏，无心跳，有呼吸。”我转而收回了我的胳膊，抬眼望向了她脖颈处那道触目惊心的已结出黑色血痂的伤口、和她苍白修长的手指之间捏着的染血的金属片，努力地让自己摇摇欲坠的理智稳定下来，“救护营，准备绷带，我来实施急救！”
同样脸色苍白的救护营的小队长几近不顾礼节地喊叫了出声：“先生，这……这该怎么救啊？”
“胸外心脏按压。”我尽可能地以平静的口吻作出了回答，“都过来，给我学着点——温姑娘，得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