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节
帝都水营常备军士执旗陈绛，在喝酒的时候因喝醉了而从城堡上失足摔下、摔断了腿……这个故事颇有李白喝醉酒后在船上伸手捞水中月而掉进江里淹死的浪漫风格。当然，只有我这么认为，其他人都只觉得陈执旗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让救护营那群愈加熟练的汉子来给陈绛接上断掉的骨头、又阻止跃跃欲试的想要给陈绛做心脏按压的某人，我转头便走至决策层的营帐，准备参加这一次决定这支队伍生死与未来的会议。
会议内容是：“我们不能这么像没头苍蝇一样昏头昏脑地逃下去了。我们该何去何从？”
——这是一个非常现实的问题，现实得我们许多人都陷入了沉默。这一点从阿蒙那莽夫身上尤为可见：他一开始的目的可能只是威胁辛佩德伯爵减税降税而已，他压根就没想过他有机会住进伯爵的城堡里、还得背井离乡远遁千里之外。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除却女骑士玛莉娅以外，在座的其他所有人（包括我在内）都并不了解王国所在的这个什么洛卡半岛的具体地理知识，唯一能指导我们的逃脱计划制定的不过只有一张抽象至极的地图而已。
也就是说，这一场会议注定着只会演变成为玛莉娅的一言堂，因为只有玛莉娅才知道他们能逃到哪个地方去：“去王国西南部的高原，如何？”
——好吧，果然如此，和那名被阿蒙的部下砍翻的金雀花骑士团的近卫侍从说的一模一样：玛莉娅一遇到危险、就喜欢往高处跑，也不知道她的心态是不是和鸵鸟遇到危险就往沙子里头钻一样。
莽夫阿蒙第一个皱着眉头拍板喊否：“我不同意这个议案。高原地区太远了，我们都不熟悉……”
这小子的话听得在场的各位均翻白眼。远的不熟悉的地方就不去，难不成他还指望逃难能逃到自家后院去、还很安全不成。
拉在照顾她的妹妹而不在场，自然也就没有人能够为阿蒙的话语作辩护了；尽管如此，我也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当：“我们大部分人都在平原地区生活惯了吧，去高原的话，会不会有高原反应？”
玛莉娅一脸茫然地望着我：“什么是高原反应？”
——我一拍脑袋：完了，自己又一不小心暴露出远超于一名农奴应有的见识了。估计玛莉娅也只是知道那一带是高原地区、而且比较高而已，她本人都没有亲身在高原处走过一趟，自然也就不知道高原反应是个什么玩意。
头已经开了，我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展露我这不同寻常的见识——反正待会儿都要随便找个理由借口糊弄过去的，那倒不如先把“否决去高原定居”的目的给实现掉：“而且，高原地区要比平原地区寒冷得多，有的地方全是苔原，别说种小麦或者是南洲的水稻了，那儿连青稞都种不了。”
这一次，玛莉娅是真坐不住了：“青稞又是什么？”
我干脆不说话了，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跟阿蒙与玛莉娅大眼瞪小眼一阵子。最终，仍然是少女先软了下来，顺带着还忏悔了一下她方才因无知而提出愚蠢议案的行为：“好吧，我是真不知道高原地区是这么恶劣的……那就下一个议案。”
“洛卡半岛的东部、南部都有很多密布着的群岛岛链，”这一次，玛莉娅所说的话让我聚精会神了起来，原本塌下去的腰也不自觉地挺直了，“那些岛链一贯都不在王国的管辖范围内。”
我疑惑着以手指关节敲敲用以开会的那张破木桌子：“那些无人居住的岛屿不会被沿岸的贵族领主组织开发吗？”
“不会。恰好相反，领主们会想尽一切办法不让农奴和农民去岛上定居。”玛莉娅飞快地回答。
我只是稍微想了想、就立马恍然大悟了：领主们巴不得将所有的农奴和农民都捆绑在自己所属的土地上、来让他们产出更多的税收和产品，那些宝贵的人力于他们而言是永远不够的——所以他们也就不会到那些小岛上进行“殖民”。
“不过，那些小岛肯定会很荒芜就是了，肯定不如南洲和京畿平原那样、四处都是连绵成一片的可供播种耕种的耕地，自然就养不了太多人。”玛莉娅道出了一句常识，“所以……”
“我觉得可以。”我打断了玛莉娅的踌躇，果断地给出了自己的建议，“我觉得去那些岛屿上正好，那里应该是最符合我们情况的宝地。阿蒙觉得呢？”
从一开始就闷声不说话的阿蒙哼哼了两声，就又不发话了——果然，指望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家伙去做些什么决策就是在白日做梦。
“那就去岛屿吧，主要是除此以外似乎也没有别的更好的选择了。”玛莉娅耸了耸肩，以一副无所谓的语气随口回答，“总之，不能留在这个地方就对了，离这里越远越好就可以了……”
而后，正处于梦游状态的阿蒙突然抬头，闷闷地低声问了一句话：“难道，留在这里不可以吗？以辛佩德伯爵的城堡为根基，重建一下……”
我们并不是很想理他。不过，我也很快就在恍然大悟之间释然了：阿蒙还不知道现在的恶劣情况，他压根就不知道我们的屁股后头跟着一溜串的精灵族入侵者的追兵、随时都能把我们这群乌合之众送下地狱，所以也就没有相对应的危机感。
至于他为什么会不知道……那当然是因为他的御用谋士拉跑掉了。在她的妹妹死里逃生过后，拉便寸步不离地蹲守在这位被挖掉了膝盖骨的可怜人的身边，生怕她再一次自寻短见——我也没有时间和心思去给女孩子做心理辅导，也就只能由她了。
和玛莉娅一并简明扼要地将目前的恶劣形势介绍给阿蒙听过后，这个呆头呆脑的莽夫着实愣了相当长一段时间，而后开口第一句就是质疑：“我怎么感觉你们在骗我？”
“如果不是入侵者，你的领主未必会胁迫你们跟他离开此地、乃至于焚烧你们的村庄。”尽管知道这厮的脑子不好使，但我还是努力地引导着他进行初步的智力启蒙，“否则，哪个贵族会突然想不开地组织军队、杀戮自己的领民？”
于是阿蒙就又不吭声了，只抱着脑袋缩在会议桌的一边沉默不语。加之陈绛陈执旗的腿断了、人没办法现身，这场会议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我和玛莉娅的个人对话。
“如果要去岛屿的话，要走多远的路？”
——这确实是我们最应该关心的问题。自我们从骑士耶格的男爵领出发，我们这些居无定所的农奴就没有得到过哪怕一次正经的休息，搜刮而来的补给也都是最劣质的营养。
诚然，生存压力能够勉强维持这支队伍的士气，但如果我们长年累月地缺乏休息、营养不良，半路上掉队的士兵会越来越多，队伍总有一天会垮掉。
“路程不算太远，但我们可能需要走很久。”玛莉娅肃穆地回答，在她那张鼓着可爱婴儿肥的脸上，我看不见哪怕一丝放松的神情，“不同于我们这些参与过战斗的意志更加坚定的人，平民走得很慢……”
“平民？”听到这个词语，我的第一反应就是“这是玛莉娅对我们这些乞丐兵的蔑称”，“我们再不济也打过仗的，行军的速度不至于太慢吧？”
“不是指你们。”少女抿了抿嘴唇，“我是指那些在辛佩德伯爵领上生活、劳作的农奴。”
我顿感头大如斗：“你的意思是，我们要带着这些家伙一起逃难？！”
——就如同我们方才对待阿蒙一样，玛莉娅的态度是翻着白眼、表露出一副“我不想理你”的模样。我捂着脑袋想了几秒钟，就立马明白了少女骑士脑子里在想什么：其无非是什么仁义道德、慈悲为怀相关的破烂玩意罢了。
嗯，换个角度想的话，如果我们不带这些农奴逃难的话，那他们的最终结局也只有两种可能性：一是被入侵的精灵族俘虏、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奴隶，二是被入侵者的军队屠戮一空、死于非命。从道义上讲，玛莉娅确实会要求带上他们一起前进。
而问题在于，正如玛莉娅所讲，这些没有接受过铁与火的历练的农奴们将会成为我们的累赘。他们前进的速度会非常慢，他们在遭遇敌人时会惊慌失措、无视命令地四处逃窜，最重要的是，这些家伙吃得要比我们多得多……
我捂着脑袋痛苦地哼哼了两声：“那大人有没有简单统计过，辛佩德伯爵领里头需要随我们一并撤离的农奴一共有多少人？”
少女盯着我的眼睛半晌，才轻轻地吐露出一句话语来：“很多，约莫九百、一千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