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我一听玛莉娅说话就知道这年轻的少女又在做白日梦。这一路来，我逐渐总结出了一套规律：贵族或是领主出身的人大多都是理想主义者，总会抱着一个虚妄飘渺的念头闷头往前冲；而我们这些农奴出身的人则只会考虑更实质性的问题，例如今晚吃什么、而不是念叨“为了荣誉而战”。
“江北的国王手握如此重兵，但最后却也不过连战连败，先丢江北大营、后丢宁德堡，也不知现在帝都沦陷了没。”所以，我也毫不客气地要打醒这个做梦的少女，“我们这些杂牌军何等何能，还妄想着和击败了王国主力的入侵者决一雌雄？”
——所以玛莉娅也就捏着拳头不说话了，我也能看见她因用力而变成发白一片的手指关节。是啊，对于我们这些逃亡者而言，压力实在太大了。
一支五百人左右的队伍、护送着千余狼狈逃窜的农奴，居然妄想着和能把王国的主力兵团当狗杀的精灵族的入侵者大战一场……话说回来，压力再大也不能白日做梦啊。
那莽夫阿蒙已经老僧入定一样闭目养神着一言不发了，取代他说话的是仍然是他的女孩谋士：“还是先回到现实中吧。玛莉娅大人，我们对尼微城这座城市……不，确切地说，我们对于城市这种类型的聚居地都不甚熟悉。麻烦能解释一下吗？”
——王国的三种基本地产类型分别是：村庄、城市和城堡，而这几种地产大多是以城堡为中心、进行排列组合，构成一个贵族领。
城堡我们也都见识过了：被册封的王国的贵族与骑士住进籍由木头和石头搭建成的城堡之中，奴役着王国分发给他们的农奴。这些无偿为他们工作的农奴闲时为耕夫与匠人，为城堡的主人提供基础的农业产出，战时则被征召为兵，在苦难的道路上流下数不尽的血和泪。
最小的城堡为男爵领或骑士领。骑士领相对独立，且更注重军事方面的防御功能，而男爵领则更注重内政和经济。一个男爵领的附近附庸着数个或数十个大小不一的村庄、加之一两个城市，便构成了王国最小的行政单位：伯爵领。
一个或数个伯爵领构成一个公国，而后所有公国构成一整个王国。伯爵领下的骑士或男爵向伯爵效忠、并提供一定的征召兵和地税，而伯爵同样会向上一级的公爵效忠、公爵则向国王效忠，层层递进——这就是最为典型的封建采邑制。
村庄，小型且更独立自主的经济单位，一般由多个家庭共同构成，但王国边境的村庄的构成单位则是氏族公社，其生产和生活方式有类部落。村民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关系要比农奴对领主的人身依附关系弱得多，因而也有着更大的自主权。
所以，这也决定了村民的经营活动方式：破碎而不稳定的小农经济。自耕农们的产出包括且不限于农作物、矿石、皮草、药材和相对应的次级加工产品，如面包、铁锭与皮革，而其中的绝大部分都会以实物税的方式上交给他们依附的领主。
除此以外，领主还会绞尽脑汁地想方设法使自耕农们破产，从而通过地产抵债的方式吞并村民的土地、使其沦为自己的农奴——这和华夏的土地兼并如出一辙。只是，华夏的君主大抵会通过一些抑制土地兼并的法案，而采邑制封建社会不会。
而在这个典型的采邑制封建王国里，最为特殊的仍然是“城市”这一格格不入的生产单位。
“若某个贵族领的村庄遇上了一个明贤的领主、而这个领主没有迫不及待地吞并他们，那么，这些自行发展的村庄就会积累起相当的财富。”玛莉娅认真地说，“大家不妨想想，这些村庄在有了多余的财富过后、会做些什么？”
我随口回答：“对外贸易。”——这都什么蠢问题，随便拉个高中生都能回答出来好吧。
话一出口，我就觉得不对劲：周围不论是拉、玛莉娅，还是原本在打瞌睡的阿蒙，他们都脸色古怪地朝着我望了过来。此中尤其以玛莉娅为甚，这个女孩子神情怪异地点了点头：“……是，就是阿莱克修斯口中的对外贸易。各个村庄之间会相互交换各自所需的生活和生产资料，形成贸易路线。”
“而村庄也会在发展和扩张之中、有意识地向贸易路线的交接节点处拓展，最终，这些村庄会逐渐连成一片，从而形成一个贸易中心，即是集市。”
玛莉娅清了清嗓子，就又恢复了以往那一位高瞻远瞩、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贵族女骑士形象：“诸位再猜测一下，村庄们的贸易如此繁盛，他们接下来会遇见什么问题？”
——因为这个问题实在太蠢了，所以我再一次忍不住开口回答：“防备盗贼的劫掠和袭击。”
这一次，玛莉娅真坐不住了，她按着桌子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睁大了眸子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发问：“阿莱克修斯，你真的只是一个农奴？”
我哭笑不得：“这都是很基础的问题好吧，只要用心去推理一下都能推出来的，有什么好惊讶的？”
于是少女就又按着太阳穴坐了回去，我猜都不用猜就知道这家伙肯定是又开始头疼了，只是头疼的原因不得而知罢了，也不知道她是头疼于扑朔迷离的前程还是头疼于面前这个农奴出乎意料的见识和智力水平——总之都和我没什么关系。
言归正传，接下来的内容仍然是玛莉娅有关于城市的描述：为了防御野外的盗贼和强盗对村庄的集市进行掠夺和洗劫，村民们往往会联合起各家的力量、亦或是求助于他们所附庸的领主，以在村庄的周围筑起高大的城墙……
随后的演进就和现代的城市差不多。城墙内的村民会逐渐在贸易中积累财富、从而抛弃原本旧的生产方式，转型为新兴的市民工商业阶层；新的社会关系需要新的上层建筑加以调整，城市中的行会、拍卖行、雇佣市场将应运而生。
随着城市的愈加繁荣，贵族与城市中最富有的阶层将沆瀣一气：后者会在贵族的支持下成为城市的管理者，并给予前者税收，而前者会协助后者建立起一套暴力机器、来为这种新式的剥削关系提供最基础的武力保障。
“而在城市的周围，那些失去工作的市民、在经商中破产的商人、或是得罪权贵的落魄者会重新回到郊野中，或是沦为领主的农奴、或是自立自强地开垦荒地，再度成为一名村民。”
玛莉娅抿了抿嘴，陡然坐直了身子，说话的声音也骤然掺杂了不少骄傲与自豪：“而这一座被命名为尼微的城市，是帝国时期的古老遗存。”
——我总感觉这个名字有点耳熟。我挺想问问玛莉娅这座尼微城在人类帝国时期是不是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尼尼微，但我还是忍住了这份冲动。
“帝国解体、崩解出的无数个王国相互攻伐血战不断，而尼微却得以在战火中幸免于难。所以，尼微中仍有帝国时期的高原神与十二侍从神庙、高大的胜利立柱和完备的石灰岩排水系统，以及那些铭刻在泥板上的已经没有人读得懂的古老文书。”
玛莉娅难得地笑了笑，这是我所见到的少女脸上为数不多的笑容，“如果有时间，大家一定要谒见拜访一下高原神与十二侍从神庙，祈求神灵会给予我们好运、让我们逃出生天。”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手指漫不经心着在那张会议桌上一顿乱敲：“这样吗……？这座古城，如果被精灵族攻陷了的话，那……”
——所以大家也就不说话了。唯有拉嘟囔着、给出了一句不确定的安慰性质的话语：“嗯，精灵族不是知书达礼、骄傲于艺术和文学的种族吗？它们应该会，会尊重其他种族的历史遗存吧？”
“但愿如此吧。”我随之轻叹一声，“我们就连自己都朝不保夕了，就别想着城里的历史古迹如何了，先想办法保住自己的小命再说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