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逃难的第四天，我们的队伍终于看见了尼微城的城墙。而若是按照玛莉娅原来每天前进二十里的计划，我们本应该在两天前就抵达此处——换而言之，我们前进速度只有一天十里而已！
这个消息让我们尽数愁眉苦脸，就连迟钝的满脑子都是砍人的阿蒙也不例外。……速度只能为计划的一半就意味着我们的粮食会在半路吃完，而饿着肚子的勇士是决砍不赢吃饱了肚子的兵的，这是常识，和人的智商没有关系。
——这也意味着，我们原本的计划将被归类到“不切实际”的行列之中，作为团队主心骨的少女玛莉娅将不得不做出新的决策：“没办法了。我们先搜寻一下尼微附近的村庄，看看情况吧。”
在花费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后，众人收兵，并汇报上了一个几近相同的答案：村庄里的人都不见了，能够搬走的财产也都搬走了；但和辛佩德伯爵领附近的村落不同，那些民房并没有被烧掉。
“不烧房子？”在听见这个消息时，我不由自主地呆愣了一下，“为什么不烧房子？”
“不知道。”玛莉娅同样脸色凝重，尼微的市长的决定让她也很不理解，“按理来说，如果尼微的市长要撤退的话，那些房子是都要烧掉的。敌人入侵来时，他们甚至不需要扎营、就能驻扎在这些现成的房子里头……”
——不管尼微的市长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决定，总之，这些连绵地分布在丘陵和平原上的茅草屋是便宜了我们这群逃难的人了。那一千多号人很快就找到了各自的临时避难所，家家户户炊烟四起，乍眼一看只像是太平盛世之美景。
在我找了一片闲置的房区、按照小队来安置好那两百号大兵之后，终于闲下来了些许的我才长太息着一屁股坐椅子上，伏在那张破烂的小木桌上尽情地松着酸疼的腰骨。
——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累了，不论是精神层面也好、物质层面也好，都是如此。对我而言，拿把剃刀挂一下新长的胡子可能都是一种奢望，因为这个世界的镜子可能还没被发明出来。
“先生，”在我寻思着要不要就这么小憩着睡一个奢侈的午觉时，桌旁的正坐在轮椅上的温又轻轻呼喊了我一声，“……先生表现得如此休闲，是因为我们已经安全了吗？”
“还没有安全，我们仍然随时都有可能被入侵者的队伍追上，”我想了一会儿——精灵族好歹得把王国的首都帝都硬生生啃下来、才能继续南进，而南洲对于他们而言也是完全陌生的地区，“但敌人的前进速度应该不快，我们暂时是安全的。”
见少女面有忧色、欲言又止，我只能冲着她露出一个笑容，又夸张地给了自己的胸膛两拳：“不会有事的，天塌了还有高个子顶着呢——你要相信我和玛莉娅大人，我们会带着大家逃出生天的。”
好歹好说、我才把妻子哄了上床，看着她掩着被子合上双眼就此沉沉睡去，我又坐在床榻边上发了一会儿呆：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活下去？
——房屋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与女孩清脆嘹亮的呼喊声，我也只能站起来，跟着加快脚步地往外头赶：“阿莱克修斯，我们去城里一趟。”
我才一出门、就被眼前玛莉娅的行头吓了一跳：这姑娘的身上尽数披挂上甲，骑着的战马每每向前迈步、都会让她身上捎带着的金属哐当当地响个不停。而在我原来的印象中，少女平素也只披了上半身胸板甲、双手的臂铠和头盔，身上的武装程度远不及现在。
似乎是察觉到我异样的目光了，玛莉娅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苦笑：“没办法，我们待会儿要到城里面去，遇到的人也尽是贵族和市长，不穿得漂亮华丽一点的话，别人甚至会看不起我们。你也别穿这一身了，换一副行头吧。”
她身后的近卫随意地一扔，所以我也就下意识地伸手去接，结果胳膊差点被那沉甸甸的盔甲砸到骨折——在我吸着气、将那一张链甲哗啦啦地抖开过后，那银闪闪的金属光泽几乎闪瞎了我的眼。
“大人，这真合适吗？”尽管我巴不得立马将这一套锁子甲穿上，但我还是假惺惺地和玛莉娅说一下客套话，“这不符合礼制吧？”
玛莉娅点了点头：“确实不符合礼制。在走完这一趟以后，你记得把这件锁子甲还给我就行了。”
——我超级想抽刚才的自己一巴掌：如果自己满嘴多谢地将这一件锁子甲收下，那拉不下脸来的玛莉娅八成就会不情不愿地把它给我了。在这个没有机械化生产和流水线作业的时代，这锁子甲的每个环扣都是由铁匠一锤一锤敲出来的，单是我手上这一块链甲就足够一个铁匠忙活好几年……
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只能拉着脸恭恭敬敬地冲玛莉娅低头：“谢过玛莉娅大人。”——这回，我说话的语气实在没办法高兴起来了。
眼前的女孩子噗嗤一笑：“跟你开个玩笑而已，干嘛那么认真。得了，这件甲就送给你了，就当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吧，你别有事没事穿着它招摇撞骗就行，那样别人会说你的闲话的。”
我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抬头、想要认真地看看少女的表情，但后者却已拨转马头，只留给我一个纤细而不失力量美感的背影：“这儿有一匹闲置的用作预备的马，你骑上去吧。不会骑也无妨，它很通人性的，应该会照顾你这个初学者。”
我一边随口回答、一边急匆匆地将锁子甲往自己的身上套，好不容易才将这沉甸甸的金属护具给固定好了、脚也套进了马蹬里，我才又听见玛莉娅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哪有骑士的扈从是穿着草鞋的啊……真是的，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啊。”
我捏着鼻子无奈地苦笑：“大人，您这真是在为难我们这些穷苦百姓啊……我们有一双破鞋子穿就不错了，更多时候，下地干活的农奴是光着脚踩在泥地里的，就是怕草鞋会在劳作中磨破。”
骑着小跑着的战马的玛莉娅轻声叹息，她应当是在感慨农奴的不易与艰辛：“罢了。到时候，你就说你的鞋子是在战斗中掉了，所以只能织一双草鞋应付着凑数得了。”
……
尼微城外。尚且还没有完全接近，我远远地就从道路两侧青葱的树林之间望见了它高大的城墙、遍布爬墙虎和苔藓的古老塔楼和鲜艳的红旗，那文明的力量看得我心里又是一阵感慨。
但一旁的玛莉娅的脸色却并不是很好。她不止一次四处张望、扫视，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但最后仍是一无所获，而她的这一副姿态自然也让我有些好奇起来：“玛莉娅大人，在找什么？”
“在找痕迹。”她转头严肃地说，“按理来说，如果村民们都被撤离到了城市里面，那道路上或道路两侧都应该有脚印和车辙印。但我什么都没看见。”
我的心突了突，一抹阴霾登时笼罩在了我的头顶上空，但我尚且还没有透过这团迷雾目睹真相的能力：“所以说，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村民们并没有撤退到城里，但他们都不知所踪了；最起码，他们不在自己的家里，否则我们也无法鸠占鹊巢、借他们的房子一用。”玛莉娅沉重地呼吸了两声，“……但他们能到哪儿去呢？”
我们相继沉默不语：虽说村民们并不如农奴那样、被死死地绑定在自己的土地上，但我实在想不出任何一个能解释“全村人都出外了”的理由。我总不能强行说“因为村庄里的人一起去春游了、所以村庄里才空无一人”吧？
而也正是在紧张的思绪之中，我们终于抵达至了尼微城的城下——这一帝国时期的古老遗存的真正模样，也终于彻底地呈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