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节
“卫兵，去告诉你们的市长——王国金雀花骑士团团长玛莉娅来访，烦请市长开城门。”
尼微城的城门被紧紧关闭了。所以，我所看见的一幕也颇有骑士文学的色彩：身披银甲的少女跃马横枪、伫立于城墙之下，手中擎着她那支细而长的骑枪，高声着自报家门，要求城墙上的卫兵为她开门放行，这浪漫主义气息可谓浓重得无以复加。
嗯，唯一不够浪漫的就是玛莉娅身上盔甲的制式就是了。异世界动漫啊小说啊里面的女骑士大多都穿着足够勾勒出女孩子漂亮的身材曲线的文艺复兴时期板甲，但这个时代显然还没有制造全身板甲的工艺，她身上的护甲多有铆接之处。
——和我想象中的“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的场景不太一样，城墙上钻出来一个卫兵的脑袋，且那脑袋高声地回应了：“大人，卑职明白，这就去通告市长大人。只是，开门这一事……怕是做不到了。”
我看见，正立马于城墙下的女孩子微一蹙眉，说话的语气也骤然森然了许多：“为何？”——这家伙老是在我面前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样子，害得我都几乎忘了她是杀人如麻的封建骑士了。
“大人勿要动怒！开不了门的原因是，尼微城的城门用巨石堵上了，一时半会是没办法推开的。”
我看着玛莉娅的脸色一下子就黑了下去，那眉头拧得像是能榨出水来。这位骑士姑娘仰头对着苍穹深呼吸了两口气，尽管她再度开口时说话的语气仍显平静，但我还是能听出她话语下隐藏着的惊涛骇浪的情绪：“辛佩德伯爵在否？”
“大人明鉴，卑职不过是一介城防卫兵，着实不知上层的老爷们的具体安排。”
在回答过这一句话后，那个卫兵就又歉意地多补充了一句“请大人稍等片刻”，那原本钻了出去的脑袋就又缩了回去、再也不见踪影。玛莉娅有些焦躁地驱着同样在不安地喷着响鼻的马儿，困兽一样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方才停了下来。
片刻后，这个少女才难看地笑着、骑着马重新回到近卫的队列之中，顺带着苦涩地问我一句：“阿莱克修斯，你信不信，若是我这一身盔甲穿得不够华丽，那城防卫兵甚至会唾我个狗血淋头？”
“大人好歹有双铁板靴，总比我这穿草鞋的扈从好看得多。”我开了一句玩笑，“话说回来，我是不是有些僭越了？以后在我还是自称卑职好了。”
少女白了我一眼，就转过头去不看我了：“……之前我不就说过了么？你甚至可以不称呼我作大人。在这场逃难的路上，大不大人都一样。自称卑职这事我就当没听见了，以后不要再提了。”
“……玛莉娅？”我挑了挑眉毛，戏谑地在她背后轻轻呼喊一句：这种举动颇有路边小混混调戏路过的良家少女的意味。
“啊——”女骑士仰面有气无力地长叹一声，而后呼地将双手拍在了自己脸上，发出一声清脆无比的啪响；我和一众近卫扈从才吓了一跳，她就又飞快地恢复了那一本正经的说话语气，“算了，你想喊大人就喊大人吧，我不作强制要求了。”
“好的，玛莉娅。”
过了一会儿，眼前的城墙那头又冒出来好几个卫兵的脑袋；他们呼啦啦地折腾了一通，总算是扯出来了三四个吊篮，又将它们缓缓地降到地面去。这般待遇让我和玛莉娅的脸色都有点不好看：用吊篮去迎接远道而来的贵客，别说这符不符合礼制了，这基本上就是在当众打玛莉娅的脸。
但事急从权，作为典型的实用主义、功利主义者的玛莉娅也顾不顾得自己作为王国骑士团团长的尊严了。没有任何犹豫，她转眼就跳了下马、上了吊篮，又转头招呼了她的扈从们一句：“过来吧。吊篮确实是小了点，但挤一挤还是可以的。”
我也下意识地跟着将双腿抽出马蹬、跳到地面上头去，又顺势拍了拍这匹温顺的马的脖颈——它确实给了我这位新手很不错的骑行体验：“那马匹该怎么办？带不进去啊！”
“留两个人，把马匹牵回去，其他人上吊篮。”玛莉娅再看了一眼吊篮的大小，便就果断地放弃了把马儿也一起运上去，“时间不多了，动作快！”
在我捏着鼻子、尽可能地避免呼吸到这群不洗澡的大兵身上的汗臭和馊味时，城墙上的卫兵也跟着严肃地发话了：“大人，尼微城如今正处于戒严状态之中；待会儿到了街道上后，请紧跟着我们城防卫队走，否则您和您的扈从可能会被街上的巡逻队认定为敌人的。”
——戒严吗？事情居然已经严重到这种地步了，弄得好像精灵族明天就会打过来一样……不对啊，既然他们还有闲暇功夫干这种事，为什么市长没有组织难民撤离？
少女同样也想到这个问题了，和我不一样的是，她是将这个问题问了出来：“这几天，市长大人有没有透露过风声、说要领全城人撤离？”
“没有。”那名带队的卫兵脸上露出了一片茫然，“市长大人是两天前通过的全城戒严法案，我们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两天也没什么大事……”
全城戒严，所以我也只能自那些门窗紧闭的商铺和民房、宽阔的大道与密植四处的道旁树来想象尼微城全盛时期的繁华——单是伸脚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城市道路上，我就能借此窥见这座城市的真正相貌的冰山一角。
——商铺里琳琅满目的货品，沿路数不清的多如牛毛的小摊贩，疾驰于道路上的马车；时而有载着贵族与名望的轿子悠然而行，遇见钟意的货品便抛下些许钱币，赚得一阵感恩戴德后便高傲地扬长而去；供奉圣歌不断的神庙，虔诚的匍匐于地祈求避难消外的信徒，古老的神灵的雕塑……
目光所及之处，还有道路两侧的布满了苔藓和秽物的暗渠。那几近能称之为城市的静脉——古老的人工下水道系统装载着全城排出的生活废水、灌至远离城市的河湖之中，再籍由自然的力量将污秽尽数净化。
我仍处于遐想之中时，那边的玛莉娅的反应却比我更加激烈：“问一下，尼微的高原神与十二侍从神庙在哪儿？我们会途径此处吗？”
“嗯，神庙就在市长办公处附近，”卫兵愣了一愣，显然没意识到这位封建骑士会问这种问题，“待会儿去和市长大人见面时，大人您应该会路过高原神与十二侍从神庙的。”
——敢情玛莉娅口中所说的“有空”指的就是路过的时候专门去参拜一下吗。时间明明都这么紧了，她居然还要跑去搞封建迷信活动，真不愧是异世界版的黑暗的中世纪。
所幸，玛莉娅再封建迷信、也分得清现世和虚妄的东西。按着卫兵的说法，在路过那遍布着裂缝、爬山虎和藤蔓的籍由大理石构筑成的神庙时，少女也不过是冲着神庙门口的几乎被磨损殆尽的神灵和十二仆从的雕塑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方才昂首挺胸地继续往前迈步。
在临走之前，女孩子还是忍不住问了那个理论上应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城防卫兵一句：“神庙没有修缮过吗？市政厅每年拨给的财政预算有多少？”
“大人，卑职真的不知道，卑职只是一个领军饷的兵而已，”卫兵队长再一次地苦笑了，“不过，打从我记事开始，神庙好像就没有进行过维护和修缮就是了。二十年前它是什么样子的，到了现在还是什么样子。”
玛莉娅轻轻地“哦”了一声，敏锐的我一下子就从她的一声轻叹里听出来了无可奈何的情绪。……帝国时期的可以称之为文物的神殿寺庙，在历经文明毁灭、分崩离析过后却仍能够残存下来；但在如今的时代，它却极有可能会毁于缺乏维护，这让玛莉娅实在难以接受。
但没有办法，我还是只会说那句我不会对玛莉娅说出来的话：我们就连自己的小命都没办法保住，就别多管闲事、去担心神庙的生死存亡了。
我们就此默默地在古老的神庙前的鹅卵石石板路上穿过。雕刻在花岗岩上的神祗和他的十二位侍从也在沉默着注视着这一队不速之客；在数百年前，他们以同样的眼神注视着前来跪拜的信徒。而他们似乎并不想要赐予世间温和的祝福。
而在走在最前方的城防队长停下脚步时，我也终于将思绪从中抽出，抬眼望向了眼前这一座足有两层高的堪称豪华的“行宫”。
“大人，这里就是市政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