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节
我听见，站在我前面的玛莉娅大人有些恼怒地哼了一声。也不怪她没事找事，这市政厅的制式确实是豪华了一点，也不知是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才得以烧钱烧出来的玩意：光是门口就竖了一排希腊式的雕花立柱，漂亮的回廊上尽是盛着漂亮鲜花的盆栽，那一扇大门的木材也绝不是凡品……
“区区一个尼微城的市长而已，这市政厅的规格样式就足够比肩公爵的宅邸了，”站在门前的少女也丝毫没有收敛锐气的意思，只厉声道，“我倒是要进去看看，这位市长究竟是何方神圣！”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所幸我憋住了：玛莉娅的演技着实是有些拙劣，她这副兴师问罪的模样实在没有多少说服力，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进门的那一刻给予腐朽的封建贵族的走狗些许震撼。
我不知道她的模样吓到百姓的蛀虫没有，给蛀虫打工的管家和门卫倒是被吓到了。在这个时代，一个披着重甲的武装到了牙齿的骑士上门叫阵相当于后世拎着手榴弹和冲锋枪的海豹突击队去查某人的水表，这足够让门口的保安胆战心惊一番了。
不过，保安胆战心惊可没用，毕竟海豹突击队查的不是普通百姓的水表，而是当地最大的凭借各层关系有恃无恐的黑帮地头蛇的水表。
而在厚重而坚实的勾着金花的名贵大门被推开的一瞬，我明显看见，玛莉娅脸上的神情一下子就变了。这个女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拧起来了的眉目渗出了压抑着的暴怒。
“尼微市长，辛佩德伯爵，阿辛施伯爵，还有……这位应该是洛尼亚伯爵。”她颔首，冷冰冰道，“好久不见啊。各位大人，别来无恙？”
——市政厅一楼的大厅显然不是会客厅，而是给诸位来访者稍作休憩和整理的等候室，那些被摆在角落里的小张的板凳和椅子都揭示了这个再明确不过的真相。
我甚至能想象得出市政厅如何运作：来访的市民会在进门过后至管家处登记自己的名字，再被告知他们得以和市长会面、谈话的时间。距离这个时间近些的话，市民们就会在一楼大厅的小板凳上提心吊胆地坐着，等待着那一刻的到来。
但是，在我走进大厅的那一瞬，映入我眼帘的是一张足有十米长的宴会桌，以及在桌上堆积如山的谷物面包、烤肉排、炖汤、水果与由木壶装就的美酒。齐齐坐在长桌边上的满肚子肥肠的贵族们高声欢笑、尽享宴酣之乐，脸上已有醉意。
在玛莉娅冷冰冰地喊出这句话时，那满脸朦胧之色的市长也挑着眉毛、乐呵呵地站了起来，我听他说话都知他舌头已经大了：“哦——这不是王国金雀花骑士团的玛莉娅么！侍从，还呆着着干嘛，还不快些请玛莉娅大人入座！”
“入座倒不必了，某已经饱了。”少女冷冽一笑，女骑士行万里路、杀万千人的凶性于此时此刻暴露无遗，“对了，辛佩德伯爵，某倒是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问——我途径您的城堡领地时，怎不见您人？”
于是辛佩德伯爵笑吟吟地站了起来，冲王国的卫士行了一礼：“玛莉娅大人不远万里、来辛佩德作客，我这作东道主的却恰逢外出、至尼微赴宴，实在是太失礼了，还请玛莉娅大人恕罪则个。”
“是吗？”怒极反笑的少女露出了漂亮的牙齿，这一抹笑倒是将她的酒窝折腾出来了，“那么，辛佩德伯爵应也不知道帝都战场局势糜烂的现状吧？”
——宴会的现场骤然安静了许多。很多正大快朵颐的贵族都一脸茫然地望向了玛莉娅，其中也包括坐在主位迎接招待各位来宾的市长。我看着这个中年人的脸色戏剧性地逐渐转成了猪肝色，又慢慢地开始发紫……
最终，这位原本喝醉了的市长突然站起，高高地举起了手里的高脚杯，朗声大喊一句，于是整个宴会的会场都回荡起了他的呐喊：“敬王师一杯！”
在场的贵族们也随之纷纷起立，含糊不清参次不齐地为北方那支被入侵者杀得溃不成军的王国军队送上祝福：“敬王师一杯！”
那个不长眼的市政厅侍从讪笑着凑过来、想要往玛莉娅的怀里塞一瓶未启封的葡萄酒，当即就被少女甩手撞开了。不理会那个满脸尴尬之色的人，玛莉娅冷眼望了会场的人一眼，才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身上的铁甲随之撞得哐当当地响。
“玛莉娅大人，请留步啊——”
在我跟着转身的时候，我的背后也传来了众多杂七杂八地响着的贵族们的声音，只是他们喊话喊得实在是有气无力、声音也没多少诚意，更多人的话语里夹杂着戏谑和嘲讽的成分。与其说是在挽留，还不如说是在看热闹。
“玛莉娅大人，蒂蕾尔女公爵待会儿也会来寒舍处赴宴，难不成您不愿意给女公爵一份薄面么？”我的耳朵翕动了一下，以将那位市长的话语尽数收拢进脑海之中。
——女公爵，南洲的一位女公爵，会来尼微城开宴会？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我的大脑再灵活、也没办法在这一瞬间想出个之乎者也来，但这一句话确实让我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抖索了一下，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感登时充斥遍了我的全身上下。而更让我头皮发麻的是，似乎是被这一句话说服了，原本一身傲气、看似桀骜不驯的玛莉娅还真停下了脚步来！
“玛莉娅！”情况紧急，我想都没想、就在她的脖颈边上、几近贴着她由冰凉的盔甲包裹着的后背，低声要求，“不要回头，快走！”
这句话让原本犹豫不决地站在了原地的女孩子再一次下定了决心。她又仰起了头颅、骄傲地哼哼了一声，便就大步流星地出了市政厅的门，让半截背影融化于户外灿烂的阳光之中。
——也罢。贵族的华丽宴会，其中尽是腐朽和污秽的气息。一想到那些所谓精美食物的背后是千人辛勤忙碌数月近年的成果、而这群不事农桑的贵族却正坐享其成，我就免不了一阵恶心反胃。
“——玛莉娅大人，莫要如此欺人太甚。贵族的宴席是您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我条件反射地转头，在人群里寻找那个胆大包天地喊出了其他人都不敢喊的话语的人。这并不需要我花费多少功夫——喊话的人已一边迈步走出、一边伸手按住了腰间武器的剑柄。
这一次，少女终于不能视而不见了。她沉稳地站在了原地，后又徐徐转身，睥睨向那位冲她怒目而视的勇者：“……你又是哪位？”
“大人，我是蒂蕾尔女公爵大人的侍从。”
——一袭白衣的青年伸出闲置的手，从那一脸谄媚笑的管家手里取来了那一瓶被玛莉娅拒绝了的葡萄酒。他不动声色地捏住了半透明的玻璃酒瓶的颈（这个世界居然有玻璃，也不需要我煞费苦心地拿个炉子去烧沙子了），手指微一用力，酒瓶口处的软木塞登时“噗”地飞射到了一边去。
“玛莉娅大人。”在一字一句地说话之时，这个裹着雪白色的披风的青年仍毫不客气地紧紧地盯着少女的眸子，“您这是要倚仗着自己王国骑士团团长的显赫身份、将王国的礼制尽数践踏吗？”
“某践踏了王国的礼制吗？”玛莉娅的眉毛又下沉了几寸，“不妨说说看，公爵的侍从。”
“无请柬而擅入门关，此乃其一；不速客且藏器于身，此乃其二；目中无人，出入似无人之境、视诸客如无物，此乃其三。至于其四，不说也罢。”侍从大声地回答，略带着沙哑味道的嗓音在整个大厅回荡不停，“三四同犯，形同跋扈！”
她笑了。笑得很诡异，很张狂，如被逼入死境的饿狼的笑。就连我都情不自禁地退了一步，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玛莉娅露出这样的表情：“某跋扈？这顶帽子扣得不错。那你倒是说说，你打算强迫某做些什么、方才打算放某离去？”
“强迫二字言重了，我布密尔顿愧不敢当。”自报家门的白衣侍从布密尔顿沉声回答，“大人只需自罚饮酒一杯即可，我便别无他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