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节
在抵达目的地之时，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少女拉会摆出那样一副唯唯诺诺的神色、为何她会在无法得到阿蒙的支持的情况下亦不惜向我求助；她所目睹的一切堪称恐怖、可怕、令人发指，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可能坐视不管。
——一片潦草的平地。这里被简单地加工过：杂草被拔除、土壤被翻起，而始作俑者又将或干燥或湿润的泥土再填埋了回去，使整个区域变作凹凸不平，鼓鼓囊囊着冒着座座土包。
在望见那些土堆时，我就已隐约猜得出来、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了。而待我以严峻的神色望向我的部下们时，这些士兵也都脸色发白、神色凝重：对于饱经风霜的农奴们而言，这一幕实在太过熟悉。
“挖两个土堆。”——我不需要将它们全部挖开来证实自己的猜想，一两个典型范例就能让我洞悉真相面目，“不用挖太多。挖完了之后，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再把土填回去。”
在下达了这个命令之后，我又冲着一旁一言不发地捂着脸颊、粗重地喘息着的拉喊一句：“拉，我们到一边说话去。我不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但我能猜出来个大概——我建议你回避一下。”
“不。”少女缓缓放下了捂着脸的手，以那双充盈着恐惧与坚定的眼睛与我正正对视，“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我胆敢直面这一切。”
第一个土堆被抛开了。负责挖掘的那名士兵只看了一眼、就剧烈地干呕了两声，随之迅速地背过了身躯。他身后的两个同僚的反应要平缓一些，但我也能看见，他们的脸上几近在一霎那失去了所有血色。这种极端的恐怖足够摧毁任何一个常年身处和平环境的人的理智。
我只远远地看了一眼、就错开了视线。这时候，我才终于明白，为何大路上没有任何车马行进时留下的车轮痕和马蹄印记了：当地的村民并没有撤离此处，也没有入驻到有城墙保护的相对安全一些的尼微。他们提前迎来了厄运和结局。
“先生，我们该……我们该怎么办？”
我深呼吸着，又恢复了神色如常。在回答声音都颤抖了的拉的问题之前，我又低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掌：掌心已经因紧紧握拳而被指甲刺出了鲜明的印记，那伤口一样的血痕看着格外触目惊心。
“我们能怎么办？难不成我们还能进城、管凶手讨要个说法吗？”我语气轻松道，但每每听着我说出那些言不由衷的话语，我的心也在被残酷的现实压迫得缓缓下沉，“提高警惕吧。有了他们作为先例，我们就更要做好防卫工作了。”
眼前的女孩子沉默了好一段时间，才艰难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一事实：“嗯，先生说得对，是我想得太多了。非常……抱歉。”
我背过身子去，在确定她看不见我脸上的表情过后、才露出一丝那绷不住憋不下的苦笑：在她不说话的时候，我分明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失望。这个富有灵性的女孩子的一切情绪都藏在了她的眼睛里头，正如她那沉默寡言的妹妹。
——对不起，我让你失望了。我知道你想要让我主持公道，但我做不到。我就连自保都尚且困难，又该如何为无辜的罹难者降下复仇的烈火？
“是啊，我只是一个营养比其他人要充足的现代人而已啊。在浪潮面前，我又能做些什么？”
在土堆被重新埋起来过后，我们就此打道回府了；当然，这一趟并非一无所获，最起码我们已明白了一个道理：城内的贵族从来不会将平民当成同类来看待，正如平民也不会善待失去自由和人权的奴隶。而没有贵族头衔的我们需多加警惕，毕竟贵族们杀我们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在回到驻地过后，黑着脸的我二话不说就叫停了正训练着的队伍，顺带着将我的内阁成员都召集过来——除却最初的三人组洛瑟姆、赫莱斯、凯文以外，现在的我的内阁成员又多了一位陈执旗，只不过陈执旗的身份仍不算是我的部下罢了。
但事态紧急，我也不管我究竟该对陈绛持着一种怎样的态度了：“所有人，让士兵通知难民、躲在家里不要外出，不要再去摘野果、打渔和狩猎什么的了。等难民都驻扎好了，我们再布防。”
这个命令让四人一时悚然：“发生什么事情了？”
我沉声回答：“我怀疑……不。我有充足的理由去进行怀疑，南洲的尼微、乃至于各个伯爵领和公国都想要投敌。他们可能已经抛弃了故国，并决定向入侵者投诚，他们已成为了我的假想敌。”
和我预测的差不多：一阵哗然。陈绛的表现还算沉稳一些，这位帝都水营出身的常备军军官再怎么说都能算作见识多广，那些贵族的嘴脸估计也见得多了；但凯文和赫莱斯都是不折不扣的土包子，对贵族的印象仍是那些捻着白手套的彬彬有礼的绅士，所以他们的反应也最为激烈。
“诸君安静一下！”时间已经不多了，所以，在最初的喧哗蔓延开来之前，我先下手为强、提高了说话的音量，将这阵骚动强行压了下去，“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疑惑，但现在显然不是解释的时候，因为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第二个沉住了气的洛瑟姆以最快的语速问了我这一句话：“先生，能否用一句话来解释为何？”
“他们毫不留情地屠戮了他们的臣民，刚才的我发掘到了那些无辜者的长眠之处。”
大概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原本还有些热闹的连绵成一片的村庄又恢复了一开始的死寂。扛着竹枪的士兵（受到我的影响，现在的阿蒙的义军也改用这种又长又笨的冷兵器，而且他还计划着把竹枪改得更长一点）冷着脸在山间四处巡逻，但凡遇到人都会毫不客气地追上去给予一阵盘问。
背着手观察的我看得洗完头。虽然跟在我背后的几位内阁成员都知晓了我的意图、并且竭尽全力地尝试去实施了，但奈何他们实在是经验不足，这样的封锁禁严工作还远远达不到我的要求。
“尼微那边派人手去盯梢了吗？”——这件事籍由凯文负责，猎户出身的他应该对于侦查、潜伏和追踪一类的技巧非常有心得。
“侦察营在接受过简单培训后、都部署好了，一旦有什么突**况，他们就会射响箭上天，先生是能够第一时间获悉的。”凯文急忙低声解释。
我“嗯”了一声，又沉吟不语——这倒不是我故意装高深莫测，只是现在的我压力很大、心乱如麻：玛莉娅不在，摔断了腿的陈绛屈尊退出了决策层，而阿蒙是个没脑子的莽夫，也就是说，现在的我直接决定着这一千多个人的命运！
不要说决定一千多人的命运了，就算让我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我都会左思右想个半天才会掷出手里的骰子，更何况这是一千多条活生生的人命：一旦我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就会有无数人因此而坠入万劫不复之深渊，我的良心又怎可能担当得起！
“洛瑟姆，我现在脑子很乱。我会一边说一边分析现在的局势，你来帮我纠错。”现在的我倒是能清楚明了地理解玛莉娅的心情了；如果牺牲一人就能换得所有人安然无事，那我也会考虑着这么做。
“悉听遵命。”洛瑟姆神情肃穆地鞠了一躬。
“辛佩德伯爵逃到了尼微城。他不仅将帝都的前线战事糜烂的消息告诉了尼微的市长，还将义军揭竿而起将他打至大败的消息带了过去。所以，市长作出了判断：不能强制撤离当地的居民。”
洛瑟姆平静地冷笑：“所以，尼微的市长以更为高明的手段完成了工作——总之，他确实成功地让入侵者没办法杀死他领地附近的臣民了。”——因为那些臣民已经被他早一步杀完了。
“嗯，”我沉重地点头，随后又立马提高音调，“但第二个疑点：我们只比辛佩德伯爵来尼微城晚了两天的时间而已，但为何尼微城里却挤满了来自不同伯爵领的贵族？”
“这意味着，这些贵族并不是在辛佩德伯爵向尼微城的市长报告完情况后、后者再通知他们过来尼微一趟的，”不愧是变脸怪，这家伙的洞察力和反应力堪称一绝，“他们在辛佩德伯爵来到尼微之前就已经在尼微候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