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节
事后我才知道，这一位蒂蕾尔女公爵在南洲地区的身份和地位：南洲地区的三个公国中，她掌控着其中一个；那些在城内看着唯唯诺诺的伯爵，都只因她的侍卫布密尔顿在场——否则，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就不会秉着假惺惺的贵族礼仪、而是豪迈地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
但现在的我对于这位蒂蕾尔女公爵没有任何正面的印象。在我的眼里，这位亭亭玉立地伫立在军中的女子和盛宴中的贵族老爷们并不两样，都是一丘之貉。
“女公爵，有何贵干？”我也扬声喊了一句；在喊完这句话后，我又故意缩进方阵里头、等了好一阵子了，才跟着说出第二句话，“我不过是一介贱民而已，又哪有资格和你对话？”
那边的女子淡淡地笑了。她毫不畏缩地站在人群之中，露着一双被丝绸衣裙包裹着的修长的腿。南洲的女公爵就这么坦然地面向了那丛林一样伫立着的长枪军阵，哪管她的身边的侍卫和士兵仅有面前敌人的四分之一。
“莫要如此说笑了，这位……”
我不失适宜地补充了一句：“叫我先生就行。”这个称呼差不多成了我的专用名词，反正放眼这个黑暗中世纪时代，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基本上不会出现在南洲地区以外的其他地方。
“嗯，这位先生，”女公爵的声音也顿了顿，她显然也没能够在只言片语之间深究透彻这个称谓背后的具体含义，“我们来聊聊吧。你也不必躲在军阵里了，那实在不方便说话。”
我嘿嘿讪笑了两声。那位白衣剑客布密尔顿的剑术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在如林的长枪方阵面前竟然能全身而退，这本就能够说明蒂蕾尔女公爵的手下确是人才辈出了。而如果他的队伍里藏了一位正捏着弓弦的神射手……
但在这么多人面前，我也实在挂不住面子。听着那女人懒洋洋地把话说完了，我也按捺不住、再一次地驱马往前去，正气凛然地让马儿走到了军阵的最前面去：输人不输阵，就算自己被神射手一箭射死了，那也不容我在全军面前丢这个脸！
面前的女人的脸上原还挂着一副慵懒的似乎对任何事物都无所谓的模样，在看着我走上前来时，原本眯着的眼睛也骤然睁开了。她低头望了一眼我的某处，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来。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了：那家伙在看我的鞋！那一双曾经被布密尔顿借此为由而嘲讽过的破破烂烂的草鞋！
“不要在意，先生，我们直入正题吧。”女公爵很快就收拢了笑容，冲我正色道，“先生，是打算接手整一座尼微城吗？那先生还真是野心勃勃啊。”
“我们没有这个打算，”我平静地回答，“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手，我们无法保住尼微城。我们只会带走城内那些无辜的百姓，让他们随我们一起撤离。”
“先生这是要把整座尼微城带走啊，看来，我得重新评估一下先生了。”我眯着眼睛，看着眼前的女人骤然一笑，那副掺杂着妩媚的模样几乎可称之为美丽动人了，“这可比占据住一座必破的城市要高明得多啊。先生着实高瞻远瞩。”
“大人谬赞了。”我也扭曲地笑了。俗话说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但望着这位满脸都是虚伪笑的贵族女公爵，我总有一种不管不顾地大喊“全军攻击碾碎他们”的冲动，“不过是存了一丝怜悯之心而已。”
“先生高义。”女公爵淡笑着点头，“不过，先生又怎觉得、城内的百姓跟着您走，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呢？他们会在逃难的路上饿死、累死、冷死，或是身患疾病而倒在半路……”
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假设的话语：“你的意思大概是，让这些百姓留在城里、让他们随着你们向入侵者投降，是更好的选择吗？”
“先生能对此作出驳斥吗？”她冲我歪了歪脑袋。
“公爵大人，”我仰面深呼吸了一口气，方才重新和这位满脸戏谑的女子重新对视，而正色道，“您可知道，为何尼微城郊外的村庄如此安静？”
“入夜时分，加之形势恶劣，村庄安静一些也是很正常的。”女公爵坦然地微笑着，“所以呢？”
“女公爵若是有空，不妨祭奠一下那些惨遭诸位伯爵毒手的百姓们。他们的尸骨尚且还堆积在野外的万人坑里，就连一块体面的碑也没有。再过几天时间，或许所有人都会忘掉那些无辜的惨死在贵族军队手下的人吧。”
我以嘲讽的语气挪揄一句，又看着原本表情平静的女公爵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不少。只有那些聚拢在她身边的精锐侍从们仍板着脸、握着手中的利刃武器，静静地候着主子的下一个命令。这些没有感情的杀戮怪物无法理解“无辜者惨死”这句话。
“公爵大人，”见面前的人陷入了沉默，我又满怀恶意地扬声喊道，“你是否介意我将效忠于你的那些贵族老爷全部处死？如果不将这些满手血腥的刽子手送进地狱，我的良心着实是过意不去。”
她淡淡地回答：“如果这样做会让你稍微舒服一点的话，那就这么做吧。我不会阻止你。”
“那么，这么做的我是否算是得罪透了高贵的公爵大人呢？”我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
“你并不会得罪我，你只会得罪透我麾下的伯爵们的后裔，他们会视你为杀父仇人；当然，也不排除其中有人是巴不得自己父亲暴毙的心理变态，他们会对你感恩戴德，因为你的残杀得以让他们提前继承父亲的土地和农奴。”蒂蕾尔女公爵第一次睁大了眼睛，认认真真地说，“你自己想清楚。”
“不必了，女公爵，我早就下定决心了。”我面无表情地冲着这位南洲的贵族点头，看着她眼神复杂地叹气一声、转身迈步上了她原本乘着的载具，消失了踪影，“多谢您的理解。”
载具里亦传出来一声略显得沉闷的回应：“嗯。今日我且卖先生一个人情，希望先生再度与我为敌之时、能记住今天，而不至于与我兵戈相见。”
“我自会为公爵大人退避三舍。”我冲着那边的战阵喊出了最后一句话，便就冷着脸转身，迎向了士卒们那闪烁着复仇怒火的眼睛；在那些灼灼的逼人的目光之下，我语气阴冷地下达了下一个命令：
“全军，向后转，前进。目的，市政厅。”
——杀人者死，须为其暴行偿命，这是天经地义之道理。即使杀人者是贵族也一样。贵族会视平民的命如草芥，但我对二者一视同仁：从来没有谁天生就比谁高贵，也没有谁天生就比谁低人一等。
我望着大军远去，望着那些扛着粗制滥造的竹枪、踢着破碎的草鞋、披着不成套的铠甲的士兵踏着整齐的步子走向复仇。但我没有跟上去。我知道，作为所有人的先生的人有着更重要的任务。
“洛瑟姆，你去复仇，我得出城一趟。”城门处堵着的大石头已没有任何作用了，因为城墙本身已被炸碎，所有人都能畅通无阻，“我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们必须在入夜之前完成对尼微城的居民的动员撤离，让他们汇入我们的队伍之中。”
变脸怪的表情变得更为奇怪：“先生，如果真要这么做的话，我们的前进速度会进一步拖慢的，被入侵者的大军追上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那就和入侵者交战，打退他们。”我云淡风轻地给出了我的答案，“我无法见死不救，所以我只剩下这最后一个荒谬的选择可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