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节
——无辜的人我会竭尽全力地去拯救，但那些该死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先生有如此胸怀，当称『仁王』也。
我仰面躺在床上，听着身边的妻子发出沉稳而有规律的呼吸声。温睡得很沉，想来这么多天来、被她的家族剥夺了生存的权利的少女一直都生活在恐怖的压力之下，以至于在确定自己能够于某个人的庇护下活下来过后、而放松着陷入了昏睡。
但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这一切的根源都来源于晚上篝火前、洛瑟姆与我那简短的对话。我仍记得那星星点点地漫山遍野地分布着的火丛，聚拢于旁的人们安静地栖息、炙煮着食物，并为下一天的远行作恢复体力的准备。
除却这一幕以外，我也看见了一队悄无声息地行进于道路上的士兵。他们的鹿笛手已停止了吹奏，但他们仍然机械性地沿着原来的节奏踏步，宛如没有感情的机器。只是，在他们的眼里，我看见了和以往不太一样的东西。
那是一种……明亮得让人不敢直视的光。那是只有动手杀过人的人眼才能绽放出的光。且这动手杀过人并不是被迫自卫、亦或是一时失手，而是主观意识上有预谋、积极性强的主动杀戮。
那时候的洛瑟姆就以此问了我这样一个堪称怪异的问题：“先生愿意拯救万民，宁愿冒着被敌人追上的生命危险也不丢弃他们、让他们自生自灭，这足够证明先生有仁爱之心。但先生为何又没有于心不忍、放那些贵族一马呢？”
答案是血债血偿，答案是那两句简短的对话。在完成了这次对话后，洛瑟姆就颇为感慨地冲我深深行了一礼，便就领着士兵们去排队就餐了。
我听见了温轻微的呼吸声，也听见了房屋外回荡着的鼾声如雷。以前赶路赶多了，那些一路积攒下来的疲倦在这一夜都爆发了出来——明天的他们就没办法睡得这么香稳了，他们将提心吊胆于身后的道路是否会追上来一群如狼似虎的猎手。
既然睡不着了，我也不会浪费时间。我干脆利落地披上衣服起身——衣服是尼微城里的商户送的，拜其所赐，我也得到了一双牛皮靴子——迈步走出了门外。在出门的一瞬间，晚间凛冽的风便让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战。
也不知道现在是晚冬初春还是秋初。希望是前者。如果未来会一路降温下去，将会有更多的人因寒冷和疲惫而死在半路上。
顺着山野的小路一路前进，沿途皆是明亮的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的篝火，被焚烧的干柴树枝在高温之中卷曲着，映亮了酣睡着的人充斥着疲倦的面庞。亦有人呆呆地坐在火边，形容憔悴，他们应是在忧虑自己吉凶未卜的前程。
待我步行了一段距离，我也看见了某一位盔甲破碎、身上缠卷着几截脏兮兮的绷带的少女。她和那些忧心忡忡的人一样，抱着膝盖静坐在篝火前。那一柄骑士冲锋用的骑枪就摆在她的脚边，上面除却血迹以外、还满是破损的伤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留意到伫立在远处的我的玛莉娅冲着我苦笑了一声，方才蹑手蹑脚地站起来，绕过了那些横七竖八地在地上呼呼大睡着的近卫侍从、朝我走来——历经了一天的生死血战，这些原本做事有条不紊的精锐近卫甚至疲惫得都做不到去维护自己的形象了。
“阿莱克修斯，我欠你一份人情。”
“客套话就不要说了。当初，我们在江北的战场狼狈不堪地逃跑时，还是你将我们救下来的。如果那时候没有你，我们或许已经被烧死在江北大营的那一场大火中了。”我捏住了少女主动伸出去的仍沾着血的手，和她握了握，“人情两清了。”
她又噗嗤一声笑了，仿佛被我的幽默感逗弄得忍俊不禁。这倒是让我有些莫名其妙，刚才我说的话应该也算不得好笑吧……
“说实话，你的长矛方阵让我很感兴趣，”在简短的寒暄和客套话过后，玛莉娅又饶有兴致地望住了我的眼睛，“我在想，如果这种威力巨大的战术是人类的帝国时期流传下来的，那为什么它会彻底失传呢？按理来说……”
“长矛方阵的事情我以后再给你解释，”我急急忙忙地岔开话题；毕竟我对这个世界的古代史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一无所知，说得越多、露馅也就越多，“我们先谈谈该如何撤离尼微城的民众吧。”
虽说尼微城只是一块伯爵领里的自治城市，但它好歹也是有悠久历史的城市，住在里面的人再少也好歹有个几千人，人数上了万也不一定。单凭我们这几百人的军事力量、想要护卫这几千上万人完成一次长距离的迁移，可谓痴人说梦。
对此，我也想到了一个解决的方案：分组行动。
“指望尼微城里的人会听从我们的命令、成建制地有条不紊地撤退是不可能的。这些人都是有自己的财产的中产阶层，也不乏富贵人家，就算是底层的市民也是习惯了尔虞我诈的商人，他们不会像农家儿女那样老实听话的。”
这一点可谓是常识。当初戚少保在浙东沿海招募兵士、训练鸳鸯阵对抗倭寇时，给出的硬性标准之一就是“城里的孩子不要”，因为城里的孩子太狡猾了、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不听教的同时还会挖坑让别人往里头跳，着实不是好的理想兵员。
所以，我也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法：“让阿蒙带他们前进，我们则领着辛佩德伯爵领的百姓殿后。辛佩德伯爵领的百姓跟我们走了一段时间了，对我们的节奏应该也有些默契，我们会带得更顺手。”
少女的脸上又现了一抹忧色：“但是，如果让他们没有组织地逃难的话，他们生存的可能性就会低很多；他们没有逃难的经验，也不知道该如何合理地分配手里的资源……”
“放心吧。逃难逃到家破人亡的原因是因为路途太远了，而如今他们逃难的目的地仅是南洲的最东部而已，按照你的地图和估算，加起来估计也就一个多月两个月的路程而已。”我安慰一句，“这些人都是富人，他们手里的生存资源多得很呢。”
——当然，我还有一个顾虑没有说出来：尼微城里的富人未必都想着逃难、逃离入侵者的魔爪。他们可能存着和那些贵族同样的心思，即是向入侵者投降，并幻想着他们在尼微城的财富和社会地位能够让他们谋得一丝生机。
……但这要看精灵族的目的。如果精灵族王国的目的是“彻底的征服”，那他们确实需要这些当地的地头蛇来建立起一套管理体系，可谓“以夷制夷”。但如果精灵族的目的是大肆劫掠、随后班师回朝……那我确定他们会死得很惨。
“让阿蒙领着他们向东逃难——这所谓的领着其实也就是一个虚指。逃难的人始终需要一座指引方向的信标、来告诉他们需要向谁靠拢，而阿蒙这样的义军首领就再合适不过了。”我又随口道，“玛莉娅，我之所以这么说，是立足于一个前提。”
“什么前提？”女孩子的脑筋仍然没拐过弯来。
“我们无法引领他们撤退、不是因为人数少，而是人数少而导致的副作用：我们没办法组建起一支行而有效的官僚队伍，来对尼微城中的资源进行合理调配。”我耐心地解释，“所以，我们只能让资源的所有者进行自我分配——这是一种低效的方式，但起码它要比让我们来调配资源高效得多。”
“就像当初，阿莱克修斯……你说要让辛佩德伯爵领里的农奴们以篝火家庭为单位、选出代表，来听我们的发言一样？”
“是的，”我又禁不住叹气了，“这就是人少的不好之处啊，玛莉娅。人少，就意味着我们只能依托其固有的管理体系来进行管理——入侵者攻占城池后却任命原来的王与贵族来进行管理、只要求其俯首称臣、而并未将其直接地纳入直辖领土之中，也是同样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