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节
我们并没有前进多久就停了下来。鹿笛声停，旗帜原地定住，士兵们的脚步声也随之停止。道路上，精灵族的骑手们已影影绰绰地出现，这些挎着短骑弓、腰间挂着马刀的轻骑兵们遥遥望来，任着马匹不紧不慢地跺着小碎步靠近。
——不主动进攻，而是尾随吗？我的眉头不禁再拧紧了一些。这些重新集结至一处的轻骑兵一旦选择缓步跟随、而非主动冲阵，我们的前进速度就会被压得很慢乃至于动弹不得——他们甚至只需要一次加速冲锋作佯攻就能让我们全军戒备。
“玛莉娅大人的骑士团骑兵也没打算主动攻击，我们也不可能作主动攻击。”一旁的洛瑟姆呲牙，“这下子问题也就大了，有点麻烦啊。”
“说说你的看法。”培养独立思维的前提是培养独立的人格，我可不希望我的部下全都是只会唯唯诺诺地迎合我的想法的蠢货。
——长矛方阵想要靠着两条腿追上轻骑兵、和对方主动接战，那就是痴人说梦，而玛莉娅的骑士团人数也不够，在野地里倚仗着甲坚兵利和轻骑兵们打混战还凑合，到了平地上搞集团冲锋就是不折不扣的自杀行为。所以，这两支队伍都不具备驱逐追兵、将他们彻底赶出道路的能力。
“也就是说，敌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他们只需要在路上跟着我们就行了。为了防备他们的攻击，我们只能无限制地降低行军的速度，来提防他们的突然攻击。”洛瑟姆说话的语气有些咬牙切齿，“但只有他们攻击我们，我们无法攻击他们。所以……”
我继续凝神问：“他们这么做的最终目的是什么？”
“拖时间。”洛瑟姆轻声冷笑，“他们不只需要拖到他们的主力部队抵达即可，他们的任务也就彻底完成了。这些家伙，真是谨慎……除却在帝都和守军死磕了一段时间以外，他们就没有遭遇任何有力的抗争了吧？这仗还打得这么稳妥！”
对方没有给出任何机会，就连试探性的佯攻都没有做出。他们只是又逼近了一小段距离，而后便停下不走了——中间隔着约莫四百米的距离。对于骑手而言，四百米不过转瞬；但对于披甲的步兵而言，这四百米需要他们走上一分多钟。
“弓箭手，抛射一轮！”我不再言语，而是示意旗手给出确切的信号，“攻击完毕后，后撤。”
队列分开，持着各式各样弓的弓箭手站了出来，让手里捏着的箭头遥遥上指。这里面的大部分弓箭都是在战斗中缴获的，其中有精灵族弓箭手的反曲弓、也有尼微城守备的强劲的步弓，粗粗一看活像是万国混搭的大杂烩。
放箭。稀稀落落的一阵铁蝗呼啸着上天、后又朝着对手的阵营里落去。完成了射击工作的士兵没有多加言语，而是迅速地小跑着回到了阵中，让手持长矛的队友再将他们掩护到军阵后方。
我只看了一眼就没有再看了。没有接受过系统训练的射手的攻击可谓惨不忍睹，稀稀落落的箭矢有的远远地飞到了后头去、有的则七扭八歪地扎在了不远处的地上，只有那么几根落在了敌人的军阵之中，引发一阵短暂的骚动。
……有两个幸运儿的攻击奏效了。与之相对应的是两个倒霉的敌人。精灵族的轻便骑手都没有披甲的习惯，所以那几个被箭矢命中的英俊帅小伙无一例外惨叫着落马、在地上翻滚出一团灰尘。
“先生，他们又后退了一段距离，已经退出步弓的最远射程之外了。”那头的捏着鹿笛的凯文又眯着眼睛打量了好一会儿，才闷声道。
——并不奇怪。自古以来，弓骑兵的地位都相当之尴尬；除却风靡一时的帕提亚战术和铁木真西征以外，其余时间点骑弓都会被步兵的步弓吊起来打——帕提亚战术的前提是弓存在代差，组合式的反曲弓能把欧洲人的弓摁在地上摩擦。
而在弓箭和盔甲逐渐成熟以后，弓骑兵的地位就更加尴尬了骑弓短小、射程和威力都不尽人意，估计连成熟期的披甲步兵的防具都打不穿；而作为远距离削弱敌人的弓骑兵，他们又不能携带沉重的长步弓，那只会进一步地削弱他们的机动力。
至于不披甲的非冲击骑兵……面对射锥形破甲箭头的重型铁弓就是白给。拥有近战同伴掩护的弓箭手能够心无旁骛地执行攻击，借助密集的火力将那些大块头活靶子全敲下来。
当然，在撤退之前，这些精灵骑手也不忘给予一顿回礼。擅长射击的精灵族弓箭手冲天射出了一阵箭雨，将它们淋向了我们的阵型，随后拨转马头、毫不恋战地撤退离开。
叮叮当当。金属箭头和着各式各类的铠甲无止境地撞击了起来，发出一阵好听的脆鸣。遭遇从头而降的打击的士兵们板着脸、稍微调整了一下站立的姿态、以用肩甲和臂铠挡住锋利的刃锋。待箭雨结束，这片方阵也就重新归于沉寂。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感谢那些半兽人兄弟们拼了命地送过来的大块头盔甲，也感谢这些精灵手里的骑弓实在不如步弓那样强劲而杀伤力恐怖至极，在箭雨的洗礼之下，我们毫发无损。
“既然他们后退，那我们就跟着继续撤离。”我又望了望附近的野地——为了确保那些轻骑兵不会企图绕过道路、攻击毫无战斗能力的平民，玛莉娅的骑士均分布在我们的两侧，不给予他们成建制地机动的机会，“……向后转！”
——两个小时悄然过去。在这两个小时里，重复的事情不止一次发生：敌人逼近、方阵停止，再一次向后转，再一次用弓箭将对手驱散，而后敌人再后退，方阵再一次向后转，继续前进……
在不断重复之中，原本听着热血沸腾的鹿笛声也悄然无力了下去，士兵们的脚步也更为沉重——这样的较量并不需面对面地捉对厮杀、耗费的体力并不严重，但他们面对的心理压力也一点儿都不轻，不间断的“向后转”更会让他们头昏脑胀。
在重复射击里，对手似乎也摸透了我们的弓箭手的攻击能力；我亲眼目睹着旗手在挥舞旗帜、下令弓箭手出列时，那些逼近的敌人转瞬就退出了弓箭手的攻击距离。最离谱的是，在某一次交锋对垒中，敌人直至弓箭手脱手射箭的一瞬间才转身飞奔撤退，任着羽箭擦着后脚跟落地……
“这样下去不行。”观察着敌人的骑兵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我皱着眉头、喃喃地再做出一句评价，而这一句话在以往的一个小时里被我重复地说了无数次，“得想个办法。”
而旁边的洛瑟姆则继续机械地重复他之前也说过的话语：“先生，让玛莉娅大人集群冲锋吧，让我们殿后攻击就行了。”
“不行，还不是时候。而且，在战斗之前，我就已经说过，我要听玛莉娅的命令；既然玛莉娅还没有决定要出手，那我们就必须坚持下去。”我坚定地拒绝了洛瑟姆的提议，“还是说，洛瑟姆，你并不相信玛莉娅大人的决策？”
变脸怪的脸色又阴沉了下去。他无意识地咬住了手指甲，拧着眉毛盯着那一群疲倦憔悴的披甲兵。长时间的作战让他们的神经紧绷，他们身上的盔甲更已成为了沉重的累赘。我看见，不止一个人的脖颈后方流淌满了晶莹剔透的汗水。
“坚持下去便可，”我用力地握拳，攥紧了那一根旗矛，“他们的马匹的耐力也快要耗尽了。搁着在箭矢之中来回地作超速跑，他们也累得要紧。”
——远方的骑手们再一次列队，停下。而就在战场的中央，一匹马正仰面地倒在空地上，不断地哀嚎嘶鸣：它的前腿折成了诡异的模样，想来是长时间的奔跑磨损了它的大量体力，让它在疲倦中踩中了某一块石头、而失足摔落。
马上的骑手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整条腿都被近三四百斤重的马匹碾压的精灵小伙子声嘶力竭地惨叫了出声，竭尽全力地抱着自己的大腿往外拔，却是徒劳无功。他的敌人和他的同伴都在漠然中注视着这个疼得满头大汗的人，一动不动。
声音很快就低了下去。少顷，敌人再一次驱着马匹慢慢逼近，逼向那痛晕过去了的人。……受伤的骑手则在远处下了马，一边用肮脏的绷带包扎被箭矢擦伤的伤口，一边警惕地望着如林的竹枪。
“差不多就是现在了，玛莉娅大人。”我低声喃喃了一句，“……如果这不是敌人的计谋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