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节
——持续不断地酣战两个小时,精神高度集中地判断敌人和自己的距离,并在最接近危险时断然地转身撤退,并为下一次的进攻作准备。对于攻击方而言,他们承受的心理压力也并不会太小。
但我明白,比起心理压力,他们的坐骑要承受的压力会更大。和人类这种世界上耐力最强的生物并不一样,马匹的优势并不在于持久作战的能力,而在于爆发能力。
封建时代的骑兵还好,没有民族主义加持的步兵撵不上骑兵的四条腿是正常的;但到了物资给养充足的民族主义职业军队时代,行军的步兵反而要放缓脚步来等待他们的骑兵同伴了。原因很简单,营养充足的健康男子或许追不上全速奔跑的骏马,但后者也做不到日行百里的壮举。
对方的队列愈加松散了,对于距离的估算似乎也出了一些纰漏——总之,我总觉得这些敌人和我们的距离是拉近了一些,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早在半个小时之前、我方的弓箭就将近告罄的原因。
“他们的马匹已经很疲倦了。不要说继续进行有秩序的骚扰工作了,他们可能就连一次集团冲锋都没办法做到。”我一边尽可能保持冷静地观察,一边淡漠地和身旁的洛瑟姆道,“掌旗手,换边。”
旗帜挥舞。第二排的长矛手向前、顶替下了他们第一排的同伴,而后者也乘着这宝贵的休息时间拼命地揉着他们发肿的手腕和打着哆嗦的腿。每隔半个小时的轮换能够让士兵们得到一定的休息,最起码,他们不需要提心吊胆地担忧下一次的冲锋会否撞上他们的竹矛。
在这两个小时里,我们仅仅前进了一公里不到的距离,敌人的拖延战术已然奏效。而在这两个小时里,籍由赫莱斯带领的来自辛佩德伯爵领的逃难农奴与村民们应该已经逃得更远了,阿蒙和拉领着的尼微城难民也会逃得更远……
坐在轮椅上的年轻的女孩,应该会在奔波之中深深地挂念着她的姐姐吧?远方的总是用麻布斗篷蒙着脸庞的少女,应该也会担忧着自己的妹妹是否会掉队吧?
“先生,这里距离耶格的骑士领应该也不远了,打完这场仗后,要回去看看吗?”
“算了吧。”我嗤笑一声。虽然我能从洛瑟姆的话语里听出,他的话大部分是戏谑的成分,但我还是在听见那个名字的同时打个寒战、并下意识地进行回避,“没这个必要。我不是不负责的统帅。”
——耶格的骑士领啊。那里承载着我最初来到这个世界时的好奇,也承载着那些千篇一律、艰苦却又安定和平的生活的回忆。现在想来,那每日拿着锄头在田间翻土耕地的日子已恍若是一个世纪前的遥远故事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田间翻土耕地的佣耕之夫尚且能拒来犯强敌,我的未来又该是怎样一副模样?
思绪回到现实。……和我想象中的有些不同,在这两个小时里,玛莉娅并没有参与哪怕一次战斗;她和她的骑士扈从们只是漠然地部署在道路的两侧地区,随着长矛方阵的移动而缓缓前进;每每轻骑兵拍着马迅捷地突进而来,身披重甲的骑士都无任何战术动作,而只是在一旁看着。
也就是说,在玛莉娅的计划里,现在还轮不到他们出手——原因很简单,披着重甲的骑士没办法追上来去如风的精灵骑手,他们只能将敌人远远地赶出一段距离,而无法迫使敌人和他们接战。
“我们消耗的体力和精力越多,玛莉娅大人和她的骑士们保存的体力也就越多!”我扬声大喊,用以鼓舞已然憔悴疲倦得挺不直腰的士兵,“坚持!你们越是疲倦,玛莉娅大人就越是精力充沛!”
敌人停止了攻击。和以往一样,掌旗手再一次地下达了向后转的命令,这些扛着竹枪的士兵便木然地转身,踏着沉重的步履往道路的前方进发。鹿笛声已低鸣了下去,负责吹鹿笛的乐手们在察觉持久战无法避免后、便果断地选择了轮换,即使如此仍有几人的腮帮子都吹肿了。
但和以往不一样的是,那些精灵骑手出现了些许混乱与骚动,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响彻云霄的欢呼声。我禁不住转头望去,正看见他们背后猎猎作响着缓缓而来的五颜六色的旌旗。
骑手们纷纷上马,拨转马头向后退去。他们潮水一样地呈两列散开,就如舞台拉开了用以遮蔽观众视野的幕布。而当聚光灯打在这片血腥荒芜的大地上时,尖牙、绿皮、身披重甲、手持锐器的主角也就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终于来了。他们的主力部队。按照玛莉娅和其他贵族的说辞,入侵者的主力里混杂进了一些来自王国北方边境的半兽人部落的雇佣兵,这些野蛮人渴望从这一次入侵劫掠中分一杯羹。
他们是肯定无法为自己添置这样昂贵而坚实的盔甲的。所以,显而易见地,能够为他们添上这般重甲的势力就只有发起侵略的主方了。
与其同时,我也听见了周遭人仰马翻般的嘶鸣。不等我回过神来,左右两侧的金雀花骑士团的旗帜便高高地升起,似与远处敌人的旗遥相呼应。
——悠扬的号角声响起。我看着披着铁甲的马上战士们表情肃穆地朝着两侧散去,在广袤的南洲平原上摊作整齐的线列;仍然精力旺盛着的重骑兵们纷纷将骑枪支棱起,让它们呈四十五度角、指向头顶的天空。
“先生。”负责通信的骑兵来了;他在军阵前扯住了马匹的缰绳,又严肃地行了个礼,“玛莉娅大人的打算是打两翼包抄。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击溃他们的两翼防线,而后压缩中军的生存空间。在这段时间里,先生……”
“我知道,我们会顶住对方重甲步兵的攻势。”我冲着那兵郑重其事地点头,转身便将那一杆耶格留下来的骑枪抓在手里,“祝旗开得胜。”
“祝旗开得胜。”那骑兵愣了一愣,后又再肃穆至极地冲我行了一个礼,便就扛着手里的骑枪回去了。
——不知为何,在望见那强壮的敌人朝着我们纷乱至极地涌来的一瞬间,第一个涌上我心头的人并不是他人,而是那恬静地坐在轮椅上、时常沉默着不做声的女孩子。……她在父权给予的压力中胆战心惊,在封建时代的重拳下狼狈逃窜;但我知道,温和其他人不一样。
她之所以在那一天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并不是因为她对前景感到绝望、认为自己活不下去,而是因为她想象不出任何自己活着时能创造的价值。
“她和我一样、是同类型的人,是渴望在这黑暗时代中实现自己的价值的人。”
鹿笛声再响。这是决战,是定我们这支队伍的最终宿命的决战,所以仅有凯文一人在吹笛,其余乐手都表情凝重地握住了手里的武器,填补完整了第一战线的空缺。他们直视前方、巍然不动,等候着长官与旗手的下一个命令。
“我们本没有价值,本是这场战争中王侯将相的弃子。他们自认为他们是棋手,天下是他们用以娱乐的棋盘,而厮杀得血流成河的战士则是他们手里的棋子。但他们可知道,棋子也会伤心落泪、也会悲痛欲绝、也会愤怒万丈?”
我静静地望着逐渐逼近的兽人。我能看见他们做工粗糙的铁制头盔,能看见他们上翻的嘴唇和自里面刺出的獠牙,更能看见他们手里武器闪耀着的寒芒与锐光。
“第一排,向左转!”
故技重施。鹿笛声停,手持竹枪的长矛手们依着命令毫不迟疑地转身,将自己致命的软肋暴露在了敌人的面前;他们面色平静,眼中的悲戚与恐惧含而不露,但他们手中的竹枪从未动摇。
“向左——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