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血，血流成河。
我之所以还没有倒下，是因为我看见我们的旗帜仍在骄傲地飘扬。掌旗手的一条胳膊被轻而易举地砍了下来，在痛楚中狂吼出声的年轻人用力地将旗帜钉在了泥土里，便就捂着伤口无力地栽倒。汹涌喷出的血迅速带走了他的体力，又让他的瞳孔飞快地扩散。
他的敌人挥刀砍向了旗杆，下一秒就被竹枪捅穿了要害。攻击者扔下了折断的竹枪、提着刀护住了那一面摇摇欲坠的旗帜，转眼就和第二位攻坚者扭打在了一起，在泥地上染上了一身的血红……
而在我听见重骑兵们雷鸣般的喊杀声过后，我才终于意识到，战斗终于结束了。
“……以忠侍王，则战无不胜！以诚奉主，则所向披靡！以恭卫疆，则死亦无憾！”
我麻木不仁地望，望着披着华丽而颜色鲜艳的铠甲的骑士们扔掉了在第一次进攻后便扎入敌人的身躯中拔不出来的骑枪、挥舞着锋利无比的弧形马刀，割草一样轻松无比地收割着披甲的兽人步兵们的性命。而在队伍的正中央，少女的飒爽的英姿隐约可见。
我不得不服输、不得不服软。在真正意义上的职业军人登上历史舞台之前，骑士阶级完全能够倚仗着甲坚兵利在战场上耀武扬威。
我出神地望。每每那些趋于混乱的兽人们凌乱而低效率地组建起战斗队列来，玛莉娅都能敏锐地察觉到这一点，而领着她的近卫迅速地退出战场以外、重整队形，再以冲锋的势头将那尚未组建完毕的阵型冲散，砍杀负责指挥的领袖。
而如是多次重复过后，原本凶悍万分的追击者的队伍便不复存在：提着武器的重骑兵轻松地分割开了整个战场，让我们的敌人丢盔弃甲、乱成了一片，再也无法构筑起有效的战斗阵线。
精灵的轻骑兵猎手们也撤退了。……这些衣甲单薄的轻骑兵根本无法在近距离的混战中击败气势如虹的重装骑士，也没办法用猎弓去射穿坚硬的金属护具，他们唯一的优势——机动性与人数众多更是在混乱一片的战场上无从发挥。
我茫然地丢下了那一杆耶格的骑枪：这位破骑士老爷给我留下的遗物又少了一件，那玩意在数次攻击后就此断成了两截，使我不得不连滚带爬地匍匐在地、于地上恶臭带腥的尸体表面寻找趁手的武器——例如，一柄沾着脑浆的手斧。
但我已经没有继续战斗下去的必要了。敌人已经溃散，上一刻还气势汹汹的敌人现今已看不见踪影；他们要么被重装的骑士攻击而死、要么丢下了武器和盔甲，亡命地朝着来路跑去。
“凯文，吹鹿笛。”过了很久，我才想起来了我的职责。我是总指挥官，是士兵们注视着的对象。所有人都能颓然地坐下来，只有我不能。
鹿笛悠扬声起，众兵纷纷归队。他们越过了遍地的尸体、越过了丢弃满地的武器盔甲，如没有感情的机械、僵硬地排列成队。我定定地注视着他们的面庞——那些沾着不知是谁的血的脸上布满了茫然和呆滞，以及毫无波动的潭水模样的死寂。
也不知道是谁开的头，某个人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干呕。我立即反应极快地冲着凯文瞪了一眼，后者立马下意识地去吹鹿笛，却只吹出一个滑稽诡异的音，便就跟着那阵干呕的声音吐了出来。
稀里哗啦，稀里哗啦。我甚至没有功夫去阻止这阵令人反胃的交响乐，我自己都想吐：不是每个人都能立即对一地的残骸断肢和内脏血液产生免疫。
“……清点人数，清点死伤人数。”
——重伤的兵员已经没有获救的可能性了。在让墓冢营听完了他们的临终遗言后，他们都迅速地死于来自同伴的飞快一刀。除却被“安乐死”的十二名重伤员以外，其余一百一十余人几近人人带伤。
在沉静地听完了报数、听完了小跑着过来的洛瑟姆报上来的数据，我差点一屁股坐了下去、墩在地上那一坨尸体上：这一场战斗打掉了这支部队整整半数的编制，而剩下的人也需要紧急处理身上的伤口，算是暂时性地失去了战斗力。
理论上来说，这大概又是一场值得吹嘘的荣誉的战斗：我军以两百人的队伍硬抗将近两倍于己的重装的敌人，在战死接近一半人的时候仍然死战不退、而是坚持到了金雀花骑士团完成了两翼包抄突破的那一刻，这足表现出我军的英勇善战……
但我们都没有吹嘘的心情。比起感慨死亡、欢呼胜利，我们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
原本的那一位掌旗手死了，新上任的掌旗手是一位更加年轻的、嘴唇上甚至只有一层薄薄的绒毛的小少年。在我看见他义无反顾地握住旗杆、脸上流露出坚毅之时，我的眼睛便情不自禁地发酸。
——如果没有战争，这个少年应该正在悠闲地放牛放羊、或是举着斧头砍柴，给家里减少压力。等他年纪大了，他就会从领主那儿分到一块份地，而正式成为一名需要缴纳赋税的农奴……
但现在的这位未来的农夫正坚定地握着旗杆，腰间挂着一柄没有鞘的佩刀。他的眼睛里满是决然和刚毅，颇有“想抢走旗帜就杀了我”的气势——他本不需要做到这个地步的。
乐手们被砍死了好几个，如今能拿得动笛子的只剩下凯文一人而已，常年在山涧中腾跃挪移追寻猎物的技巧救了这位猎人一命。但我也知道，现在的凯文的精神状态很差，非常差。
……他曾经花了很多功夫去教那些纯朴的农奴该如何吹奏鹿笛。对于那些脑袋笨的家伙们而言，学习一门乐器几近能要了他们半条命，这使得凯文的教学困难重重。所以，当鹿笛手们气势昂扬地吹奏起鹿笛、随着方阵一并前进时，我也能想象得出凯文心里的满足和骄傲。
但这已经是过去式了。他的徒弟们被砍死了大半，尸体混杂在地上的同类之中，再也无法分辨清楚你我。一直以来，他所做的都是无用功。
我麻木地看着浑身是血的玛莉娅驱使着马、徐徐向我走来。少女手里的骑枪在扎中第一个目标后就丢弃不用了，于高速运动战中、她和她的部下们一样举起了马刀，这也使得她的头盔、铠甲和脸颊上都沾满了不知是谁的脑浆和内脏碎片。
“阿莱克修斯，我的斥候侦查到，敌人的主力部队正在往这边前进。我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走！”
我深呼吸着、竭尽全力地让重新雷鸣一样鼓响的心脏平静下来。身后的士兵们也就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最终，还是我缓声告诉了玛莉娅现状：“我们可能跑不动了。数个小时的对峙、以及方才高强度的战斗厮杀，已经耗尽了我们最后的体力。”
——这里大概就是我们的坟场了。
少女的声音不由得急切地昂扬了起来，在外人耳中显得尤为尖锐：“那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所有都走，不要集结成队形了，走！能跑掉几个就算几个，我们必须追上前方的大部队！”
我苦笑出声。我们的队伍是真正意义上的脱产军队，我们之所以能在一路上获得充分的补给、是因为我们在随着逃难的农奴们前进，那些不负责战斗的平民会负责我们的后勤。如今，后勤已将我们远远地扔到了后头去，疲倦的我们只能强撑着身体、榨干最后一份潜能……
我摆了摆头，将这不现实的念头抛开。面对向金雀花那张焦虑的面庞，我终究是将那一句深思熟虑的话语道了出来：
“去附近的高地丘陵吧。我们会掩护你们撤退。在我们完成布防以后，玛莉娅，带着你的人走，去追上赫莱斯，他会听从你的命令的。”
